《狼狗》作者:千十九 文案: 骨科,年下 Punch 1 喧嚣的市中心,车水马龙,人流在车灯闪闪烁烁的珊瑚海中穿行,好不热闹。 巨幅电子广告牌上是一个男人的背影,穿着牛仔裤,赤`裸的麦色脊背上纹着细致的观自在像,本象征安静宁和的佛像在肉色衬托下带一抹诡吊的艳丽,既格格不入又暗藏意味不明的不羁与嘲讽。 这是一个古龙水的广告。 广告中的男人是当今娱乐圈中身价最高的偶像人物——野火乐队的主唱。 他不露正面,只留个板寸头的后脑勺给无数驻足观看广告的路人。 但光是背影,已能感受到那具半`裸的躯体散发出来的雄性力量与荷尔蒙。 据说广告一出,该款古龙水销售一空,贴在广告栏中的小幅海报也被人撕个精光。在精神生活跟不上物质丰盛的这个时代,人人渴望、仰望偶像,这些举动正成为正常的疯狂。 我站在路边,跟那些无数路人一样,抬头盯着巨幅电子屏幕中的身影。 我叫池亦溟。 广告中的人是我的弟弟,池又鳞。 两兄弟的名字都很奇怪,害我们小时候学会了逢人就解释——溟通冥,取自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而鳞非麟,取自说岳全传,金鳞岂是池中物。 但给我们取名的爷爷奶奶得意得很,每每听过我们的烦恼只哈哈大笑,连连称赞我们聪明,就是不答应我们改名字的请求。 久了,也知道了身为教授的爷爷奶奶的脾气,便懒得再提名字的事情。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跟池又鳞的关系已差到不能用“我们”这一称呼。 野火乐队成团十年,是华语乐坛的摇滚天团。 乐队成员共四人,奏、唱、作、外形俱佳,尤其主唱。 他们一年出专辑,一年办巡回演唱会,这十年间,出了五张专辑,办了五次演唱会。除了必要的宣传和慈善赈灾等公益活动,他们不上综艺,不拍影视,广告也是他们喜欢的才接。 刚成立时,也不像别的偶像团体那样大打颜值牌在外形上狠下功夫。他们没有奇怪的发色,也不戴夸张的饰物,更不会将黑皮衣皮裤穿上以标榜摇滚人的身份。 最出格的,可能要数主唱背上的纹身了。 对此,贝斯手兼队长撇清关系,“那是主唱的个人喜好,跟乐队风格无关。”其时池又鳞正站在一旁,笑了。他笑起来嘴角是邪佞的淘气,撩拨着每个人内心那一点蠢蠢欲动。 当年的他,二十岁。 经十年岁月沉淀的他,现在更是邪得入骨。 他创作的歌曲,旋律与声线中皆流淌着莫名的躁热,鼓动着不安分的灵魂,暗黑而危险——十年前是汹涌的浪潮,而十年后,是无声无息的深渊,静悄悄又电光石火般诱你跌落。 我收回视线,正准备过马路。 “老师!池老师!”清脆的女声让我停住了脚步。 一转头,对上一张画了精致妆容的脸,是我大二专业课的学生,长发两边绑着小辫子,正笑着看我,“真巧!您也出来逛街吗?” “出来买点东西,顺便吸点人气。”我回应道。 我晓得学生在背后怎么说我——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冷男神。 “哈哈哈!”她开心地笑着,“应该的应该的!” 学生这种生物,就是有无穷的活力,能穿墙过壁与你拉近关系。“难得看见男神,我可以和您拍张照片吗?” 平时上课我不允许他们带手机进教室。 “难得我今天精心化了妆,您不会拒绝吧?”早就把手机拿出来调出了美图拍照APP,这样的问话并没有实际功能。 “快点。”我催促她。 “好好好,我要选好角度呀!”她奋力踮起脚,凑近我。 我接过她高高举起的手机,“我拿着。” 她感激看我一眼,“池老师您真温柔!” 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评价,只说到,“准备好了,一二三。” 小女生兴奋回看照片,笑眯眯感谢,“谢谢老师!” “你的小伙伴在那边等你很久了,走吧。” “嗯,老师再见!”她似乎想到什么,又转头对我说,“老师,大家都知道您很好人的,再多笑笑就好啦!拜拜~”跑了。 “温柔”、“好人”这些评价真是让我不舒服。 其实,我对学生有阴影。 但要留在大学里做研究,不能不承担一点教学任务。 我只想跟他们保持远远的距离。 野火乐队在圈内名声很好。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私下个个都是洁身自好的正人君子。 池又鳞在圈外有不少“交往过密”的朋友。 我与他交恶的开始,是因为。 他上了我第一个学生。 Punch 2 我的第一个学生,是家教对象。 我不想记起她的名字跟样貌,更不想记起她也曾声音清脆地叫我“小池老师”。 我最记得的,是她和池又鳞赤条条地扭在一起滚床单的情景。 我最记得的,是我跟池又鳞打了一架。 “那是我的学生!” 池又鳞套上T恤,回头笑了笑,“那又怎样?” 我冲上去往他脸上挥一拳。池又鳞反应过来向我撞过来。 我从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暴戾。 我抓过手边可以抓住的东西往池又鳞身上砸。要是当时不巧抓的是一把刀,我一定死命把它往他肉里捅进去,又拔出来,再捅进去,再拔出来。 我抓住的是台灯,池又鳞的额头被砸得血流如注。血腥味道跟鲜红血色刺激着我不受控制的行动,我还想砸,被人一个抓住手,拉扯开。 “放开我!”我吼着,那头池又鳞跌跌撞撞似乎想反击,也被人拉住。 我不知道现场有多狼藉。我过热的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怎么没弄死他。 很长的时间中,我的视线都聚焦在地上那盏被砸坏的台灯上。上面血迹斑斑。 我应该再用力一点的、再用力一点…… “溟溟!”我口中的念念有词被这一声叫喊截断。 我木然转头,视线落在身边的人。 是我的奶奶。她正担忧地看着我,眼里泛着泪光,她一向梳得齐整的发髻乱了,几绺花白的头发散在鬓边。 我此时才感知,她正用力抓住我的手。 “孩子,看着我。” 她老了。爷爷在一年前去世。鹣鲽情深,如今只剩她一人面对世事。 我的意识渐渐回笼,身为“池亦溟”的人伦三观这才恢复过来。 “奶奶……”我抱住她。 我并不想哭。我哭不出来,但心里很难受,像被一只手攥紧咽喉,呼吸不能。 奶奶一下一下轻拍我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现场只有我和她。 池又鳞被父母送去了医院治疗。而我的学生也被她的家人接了回去。 池又鳞和我的学生都已满18岁,他们发生关系属于你情我愿,除了说两人不检点之外,没有可指摘之处。 而我打池又鳞的举动在当时当刻于情理上也说得通,除了下手狠了些。 我冷静了下来,奶奶劝我,“去医院看看弟弟,两人好好谈谈?” 其时我正准备用毛笔抄写心经。这是爷爷责罚我们的一贯做法——用毛笔抄写古籍,抄到真心实意悔改为止。 我摊开宣纸,“不去。” 我知道自己下手重,但池又鳞该打。我愿意一直被罚抄写,决不道歉。 我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硬气。 奶奶轻叹一声。 我相信她刚刚在给医院那边打电话时一定责备过池又鳞了,但以后者离经叛道的个性,不可能先低头。 不久,我的学生给我发道歉短信。 我把它删了,拉了号码进黑名单。 在这次的事情上,我跟池又鳞没有和解。 后面还添了新仇。 Punch 3 和池又鳞打了一架后,我彻底搬到了大学宿舍里住,整个月都没有回家。 母亲对我放心不下,天天打电话不止,这天还特地跑来学校。 我们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里相对而坐。 母亲是舞蹈家,多年的艺术浸染让她多愁善感,她怕我有什么情绪后遗症,正仔细盯着我看。 “……还不能跟弟弟和解么?”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知道她为何特别紧张我的反应。毕竟这么多年来,我是她心目中的乖宝宝,温和善良正直聪明,这次突然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成为施暴者,打起架来周身一股不要命的气势。 我不说话。 她忽然话锋一转,“……你是不是喜欢你的学生?” 所以她跟池又鳞上床才会给我这么大的冲击。 我在脑子里自动补充完整母亲的言外之意。 如果这能成为让母亲放下心来的理由,我不介意撒谎。 我点了点头。 母亲一副了然的神情,叹口气,“我明白,让这种伤痛愈合是需要很长时间的。” 她在做最后努力,“不过,弟弟的额头缝了八针,还有轻微脑震荡,他在医院里也吃了不少苦头,我让他多退几步,你也退一步,主动跟他说说话好不好?” “不好。” 母亲眼里闪过一丝讶然,而后笑了,“好久没见你这样闹别扭了,到底还是个孩子。”她该说的都说了,既然我这么坚决,她这次只好作罢。 送母亲上计程车后,我站在路边漫无目的地想——我究竟是不是“还是个孩子”的状态,究竟如何来定义“还是个孩子”。 意思是我所做的事情虽然越界但可以被原谅对吗? 那要越界到什么程度才不能被原谅、不再贴上“孩子”的标签呢? 抑或,我所做的,早已超越“孩子”的范畴? 时间还没有给我答案,我就得面对池又鳞了。 奶奶生日,做孙子的,自然要祝寿。 过往,奶奶做寿是大阵仗的事情。但爷爷去年刚走,今年我们两兄弟又闹出这么件事,奶奶主张低调过了就算了。 她只希望我们两个和和气气地面对面坐下。 我看了看池又鳞,他额上的疤痕也不见得很深。他还活得好好的,顶着一张“我无罪,我有理”的脸正在我对面招摇。 我都不知道,我对他有这么多、这么深的负面情绪。 饭席中途,我上洗手间。 无非是想少见池又鳞一会儿。 谁知他跟着我进来。 他确认洗手间没其他人之后,背靠在我身旁的墙上。“这段日子,你晚上睡得安稳么?”他笑着问我。 我没理他。 “我每晚都睡不安稳,就想着你当时揍我的模样呢。”他稍稍低头凑近,“没想到,你也是个嗜血分子。表面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我们大家都被你骗了。” 我睨他一眼,突然出手往他脸上招呼! 池又鳞受惊地失态往后退了一大步。 我不过做个假动作吓吓他。 “你果然是每晚都想着那天挨打的情景,反应这么快。”我一边说一边从他身旁经过,“不想再挨打就闭嘴。” “池亦溟,”我已走出几步,池又鳞转头看我,眼梢尖尖,斜飞入鬓。他嘴角勾起,“我们走着瞧。” 不久后,野火乐队成立,池又鳞是主唱。 我那时才知道他还在后背纹了一个观自在佛像。 但那并不能拯救他已走歪了的灵魂。 我收到从唱片公司寄来学校的一张demo。里面只有一首歌,还附上了歌词。 歌名叫《高贵》。 里面有一句唱词,“祝愿你的高贵,能成为献给艾米丽的玫瑰”。 在《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这篇文章中,艾米丽是个可怜的女人。 她爱的人不爱她,所以她毒死对方,还和对方的尸体一起睡了好多年,直至尸体成了腐骨,直至她也死去。 真是极致的讽刺和歹毒的诅咒。 最可恶的是,不止他唱,当时满大街的少男少女都在唱这首歌。 并非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典故,普罗大众不过跟风。 因为旋律张弛有度,有几个音真是神来之笔,锦上添花,这首歌自然而然为大众所传唱。 那段时间,我走到哪儿都能听见有人在哼这首歌。 池又鳞简直恶魔。 你不能说这是幼稚的举动,因为它是狠狠的恶意。 我报了名一个跆拳道班。 我告诉自己,若有下一次动手,我一定把池又鳞往死里打。 Punch 4 但似乎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 野火乐队刚出道,池又鳞非常忙碌。 而我,也要决定前程。 在野火乐队一周年的粉丝庆祝会之后,乐队成员飞往英国闭关集训。 翌日,父母与奶奶到机场为我送别。 我即将启程去美国读博士。 新的国际机场气派无比,巨大的玻璃墙之外是一架架准备起航的飞机。 离别的祝福赠言在前一晚的饭桌上已经说过,此刻奶奶握住我的手,将我看了一遍又一遍。 再见面可能是一年后,可能是两年后。 “虽然你已长大,但离家这么远、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呢。”奶奶摸摸我的头。 “就是啊……”母亲眼眶都红了,转身埋脸在父亲怀里。 “只是去读书,孩子有自己的人生安排,你们这么伤感做什么。”父亲笑着说,叮嘱我,“下机后就联系你范叔叔,他会来接你。”父亲是大报总编,他让美国联络站的下属送我到学校。 到底在为我张罗琐碎事宜。 我点点头,“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我临走时,妈妈嘀咕一句,“要是弟弟也能来送你就好了……” 我的身后正有一架飞机往跑道驶去。 我跟池又鳞已不是小孩,各自有不同的人生道路,正如一架架目的地不同的飞机,短暂的停泊后,终究要往不同方向飞去。 而且本就不和,何须强行表演兄弟爱。 在美读博的日子紧张而充实。 校园里的树叶变红变黄,最终以枯萎的姿态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我作为助教,接待新锐作家里格尔先生到校园里作小型讲座。 他的作品,全都是描写边缘的、禁忌的爱情。 期间有学生问他相不相信现实中有比他所描写的故事更夸张的爱,他微微一笑,“如果世间只有书中描述的爱情形式,那不是太寂寞了么?” “那您能接受那样的爱吗?” “哈哈哈,当然可以,只要给我一瓶伏特加。”里格尔先生幽默回应。 全场哄笑。 讲座结束后,里格尔先生笑着问我同样问题,“你能接受吗?” 在接待期间,我与他相处甚欢,他如朋友一般问我想法。 我笑而不语。 “不能?” “里格尔先生,如果世间的问题只有能与不能这样的答案,不会太寂寞了么?”我回应。 “哈哈哈!真是个聪明的小伙子!” 而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自己的答案。 我来美两年间,野火乐队逐渐成为各大颁奖典礼的得奖大户。 池又鳞理了个板寸头,额上那道疤痕因无遮无掩而被放大,配合他那张脸呈现一种野性难驯的凌厉感。 在一次慈善赈灾拍卖中,池又鳞捐出自己的画作——正是他后背观自在佛像的手绘稿。 佛像每一只手的手势细腻优美,佩饰繁复精致。 众人惊异。 听说他的粉丝数量成几何级数增长。 又一年。 美国这边已放冬假。 但学业吃紧的我们这群留学生,留了下来。 野火乐队蝉联本年度金曲大奖的最佳乐队。池又鳞获封最佳词作人。 他在为儿童癌症基金募捐的篮球赛上通杀四方,大放异彩。 他在偶像的路上逐渐封神。 同年,野火乐队难得地在年末出了一首单曲——《回家的路》。 开场是一段马头琴独奏。 “若我已走不动,满身是伤, 请把我埋入朝西的土里, 让我一直在回家的路上。” 结尾是男声低声哼吟。 这首歌,让作词作曲的池又鳞真正跨越年龄身份等等界限,成为全民偶像。 细雪纷飞。过年前,我们这群留学生难得聚在一起,吃饭唱K。 唱着唱着,忽然有人清唱了一句《回家的路》,接着不少人陆续加入唱团。 顿时就有人哽咽。 有人大声念起了《满江红》。 是要以悲切的家国情怀才能掩盖此刻思乡的儿女情长。 有姑娘哭了,“家正好在西边……” 我从包厢出来。 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呼出白雾。 母亲上个月才随访问团来美看望我,她特地借了友人的厨房,给我做了一顿家常菜。 但我此刻还是不受控地想家。 无论走多远,它都紧紧牵绊我。 唱K结束后。 我背着一个住处在我附近的女同学,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 女孩喝醉了,细细地啜泣,呼唤着某个我不认识的名字,“……等我,我跟你结婚……为什么不等我……” 她的舍友出来把她接了进去。 而我站在原处街灯下发呆。 小雪逐渐变大,雪片儿在灯下清晰可见。 直至那女孩的眼泪在我脖子边上结成薄薄的冰,冻得我有点痛,我才往住的地方迈起步子。 母亲从国内给我捎来了新的宣纸。 我仔细摊开纸,毛笔蘸墨,往上面默写心经。 我要为自己想了有的没的责罚自己。 Punch 5 我硬是咬咬牙,提前完成了学业要求。 来美四年半,我获得了博士学位,以荣誉生身份毕业。 跆拳道我也在坚持,通过了绿蓝带的测试。 毕业前,有两家出版社愿意给我工作,里格尔先生的工作室也向我抛出橄榄枝。我的导师希望我可以留校,跟着他继续做研究。 但我都婉拒了。 我想回家。 奶奶和父母已订好行程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典礼前一晚,夏鸥送了我一大束鲜花,到时拍照用。 夏鸥,就是那晚我背着回来的女孩子。 第二天,她酒醒了,来向我道谢。 “我……没乱说什么吧?”她不好意思地问。 我微笑摇头。谁没有一点心里藏着的事,何须摆在白日下。 道别后,夏鸥走出几步,忽然又跑回来,再次朝我道谢,“谢谢你。” 我不解。 “室友说,接过我时,我还在念叨前男友的名字。我一定是对你说了傻话。”她感激地看我,“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我不晓得此时该说什么,只说,“没事。” “你是我们这群留学生中的高冷男神,但其实,人挺好的。”夏鸥笑着说。 这我就更不知道要怎么回应了。 之后她常常拉我一起活动,逐渐熟络。 “可惜我明天有考试,不能参加典礼。我争取半年后毕业,到时回国找你玩!”夏鸥送我花时说到。 “好。”我与她约定。 典礼上。 我怎么都料想不到,池又鳞出现了。 他一身最普通的便服,戴着棒球帽、大墨镜,跟在父母身后。 妈妈与我拥抱,兴奋地说,弟弟是最后一刻赶到机场的,一路贵宾待遇才能快速办好手续赶上飞机启程的时间。 四年半,我第一次看见他真人。 本来只比我高半个头,现在好像高出了一个头,小麦肤色,身板很结实。当明星的这些年让他的气质愈发与众不同。 “弟弟,赶紧跟哥哥来张合照。”奶奶朝池又鳞招招手。 池又鳞不声不响地走近我,脱下帽子和墨镜。 “你们两个走近点。”摆弄相机的父亲看着镜头,指挥道。 我浑身不自在,能摆出个笑容就不错了。 未等我动身子,忽然一股力道推着我的肩,用力将我往里带。 我反应过来,池又鳞的手正搂住我的肩膀。隔着衣物,我能感受到来自他身上的薄薄热力。 “好!一、二……” 父亲开始倒数,我收了收心神,看着镜头,挤出微笑。 结果拍出来的效果还不错。 池又鳞戴回帽子和墨镜,继续不声不响。 我带他们游览校园,参观校舍。奶奶年纪大,需要休息,母亲便叫我带池又鳞到大学周围走走。 “难得弟弟来了,你就带他好好逛一逛。”母亲盼着兄友弟恭的情景。 我把博士袍换下,领着池又鳞出门。 其实游览校园中途,便有不少留学生偷偷盯着池又鳞看。 他们都不敢确定他的身份。 我带池又鳞进去常光顾的咖啡店时,终于有人鼓起勇气问,“请问您……是池又鳞吗?” 池又鳞很淡定,摇了摇头。 我心里不安,想着赶紧买了咖啡走人。 我们前脚刚走,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是池又鳞!” 池又鳞便如脱兔般跑起来。 难为他还记得我,抓起我的手腕往前跑。 咖啡厅追出来好几个人。 池又鳞跑在我前面,对于方向毫不犹豫,左拐右拐,我被他拉着跑,根本还没反应过来。 这种“明星跑”,我之前只在电影里见过。 池又鳞的身份地位已不可同日而语。 他有自己的专属粉丝后援会,叫“龙门会”;他的粉丝,自称“鱼鳞”。 龙门会还有很响亮的口号,“鱼鳞一披,所向无敌”。 很有些江湖儿女的意气和匪气。 我扭头,后面没有人追来了。 “停一停!”我喊到。 池又鳞回头张望,逐渐减速直至停下。 令我惊讶的是,他手里的咖啡居然毫发无损,而我手里别说咖啡,连整个纸杯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丢了。 池又鳞脱下墨镜,对上我的目光,终于开口,“训练有素就是这样的。” 但他的表情也不是不狼狈。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笑。 “笑什么?”池又鳞看着我。 “笑你狼狈。”我擅自拿过他的咖啡,喝了起来。 这天的天气不怎么样,但我觉得,挺好的。 Punch 6 我觉得我和池又鳞的关系在慢慢缓和。 我回国后在母校找到了教职。而池又鳞接了他的第一个广告,为一个沐浴露品牌的“海洋系列”拍硬广。 据说,池又鳞在广告中的身份本是海神,但外籍知名摄影师拍了半天,决定将他的角色改为海妖,冰蓝的背景色调也调成了艳郁的土耳其蓝。 广告推出。 池又鳞越肩回眸,注视的眼神幽深而有光。 这之后,他更加忙碌了。 母亲和奶奶有时会让我把做好的菜带去池又鳞在外头买的房子,给他放进冰箱里,好当夜宵。 这些日常,令我差点就忘记,他是一个极其恶劣的人。 夏鸥如愿毕业,今夏来找我玩。 恰好有亲友烧烤聚会,我邀请她一起来。 池又鳞在聚会最后突然出现,夏鸥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毕竟我从没提过自己跟池又鳞有关系。虽然名字上有那么一丢丢相似,但两者相貌气质相去甚远,何况从事的职业大相径庭,我的朋友们都很难将我们两人联系在一起。 夏鸥计划在我这里逗留一个星期。 才七天的时间。 一切重演。 我手里提着装有乐扣饭盒的环保袋,正准备用备钥开门,门从里面打开了。 我与夏鸥面面相觑。我拿钥匙的手僵在半空中。 池又鳞光着上身,站在夏鸥身后。 或许夏鸥想逃离现场,她极不自然地朝我笑了笑,“真巧,……我先走了。”她快步离开。殊不知,她身上的沐浴露香气冲我扑面而来。 正是那个“海洋系列”——池又鳞这段时间用的味道。 她走了,剩我跟池又鳞两个人。 他的神色如常,对我的到来并未感到惊讶或心虚,甚至还上前接过我手里的袋子,“站着干什么,进来吧。” 我看着他的背影。 我们都不是当年的我们了。我开口,“……夏鸥是个不错的女孩,你们交往……也挺好的。” 池又鳞将袋子放在开放式厨房的桌面上,看向我,笑了,仿佛我说了什么幼稚的话。 他字字清晰,“不过逢场作戏。” 话间,我的目光触及客厅沙发上那张凌乱的坐毯,室内仿佛还残留着一丝丝不同寻常的气味。 喉咙忽然涌上一股腥甜。 我说的“一切重演”,真的是一切重演,包括我对池又鳞动手。 我以为我学的跆拳道能派上用场,但池又鳞明显也练过,不但化解我的招数还屡屡反击,我丢开套路,跟他拼命。 我跟自己说过的,若有下一次动手,我一定把他往死里打。 桌面有水果刀,我执起,还没等我拿稳池又鳞便一个甩手将它打飞,水果刀撞向墙边,锋利刀刃在墙上划出一条道。我回头以拳头招呼池又鳞的脸但被他闪过继而我被用力地揪着衣领推撞到墙边。池又鳞冷峻开口,“你对我还真不客气啊,哥哥。”我使劲攥拧他的手腕,恨不得把它们拧断。我突然一个飞踢,池又鳞为了躲避松了松手,我像野兽一般扑上去张口就想咬下一块肉,池又鳞掐住了我的喉咙把我翻了个身,狠狠压制着。 拼力量,我输了。 池又鳞完全占据上风。 我真是狼狈。除了一腔冲动的血气,什么都没有。 见我最后放弃了挣扎,池又鳞警戒地稍稍放开,防着我的反击。 我迟缓地起身。 全身骨头都在痛。 我是输家,自然要黯然离开。 经过门口的梳妆镜时,我突然一拳朝镜面打过去,“呯”一声,镜面冰裂。池又鳞站在玄关那头,没料想我还有破坏力,一脸诧然。 我看着他,慢慢从镜面抽回手,开门走人。 我步入电梯,电梯门正逐渐合上,兀地有一手挡住门的收势,池又鳞半边脸在门缝显现。电梯门开,他意欲进来,我霎时抬腿朝他腹部狠命一踹,他被我踹出电梯,摔倒在过道上。我们对视,直至电梯门闭合。 Punch 7 赢不了,就用自残来泄愤,真是愚蠢之极的行为。 我看了一眼捶镜的右手,它在微微颤抖,很小一块碎片嵌入了皮肉中,血丝环绕它周围,继而盈满,继而往外蛇行。 但我感觉不到疼痛。 电梯在一楼停下。 门开,我再次与夏鸥面对面。 她看见我的一瞬,神色由犹豫担忧转为惊讶。她的目光往下,惊呼,“你的手!”急急忙忙要带我去医院。 我跟着她走。 我看着她那张脸,那张与往常无异的、略带书卷气与纯真的清水脸。 痛感此时才朝我汹涌扑来,我几乎无招架之力。 我必须以全身紧绷的沉默来遏制体内疯狂的浪潮。 我们一路无言。 到了医院急诊室,医生给我局部麻醉,我看着对方用镊子将异物从我的血肉中捏夹出来,黏连着一丝皮肤组织,好像在剜我的肉。 我感受不到痛,但心一直在颤抖。 护士给我包扎好伤口,让我到外面等叫号取药。 期间夏鸥忙着替我交费和排号。 我该对她说声谢谢。 等叫号时,她轻轻在我旁边坐下,好像生怕我会被惊动。 “对不起……”她开口道。 她说,她离开之后,心里很不安,所以在一楼徘徊,犹豫着要不要上去看看情况,但又怕自己添麻烦。 她说,她从没想过会和池又鳞发生那样的关系。可能,是她太寂寞了。而且对方是池又鳞。她算不上野火乐队的粉丝,但面对池又鳞,她意乱情迷了。 沉默良久,她说,“其实,我……” 欲言又止。 我不知道她是无法再说下去,还是等着我允许她说下去。 我沉默以对。 所以她的话没有下文。 我也没有兴趣知道她的下文。 电子布告牌上出现了我的名字。 夏鸥比我动得更快,已经去窗口替我取了药回来。 我接过,终于开口,“谢谢。” 她想说什么,我又道,“抱歉,我没办法替你送行了,你自己去机场时小心一点。” 夏鸥应该明白我的言外之意。她嘴唇翕动,最后低下头,“嗯,我晓得了。” 我跟她说我再坐一会儿,让她先行离开。 夏鸥走后,我收到她发来的短信。 我没看,删除了。 她的号码,我犹豫了好一阵,也拉入了黑名单。 其实,她何错之有。不过你情我愿的男`欢女`爱。 我却对作为朋友的她处以极刑,断绝来往。 我想,我的身体里有另一个我。那个我极其暴戾冷血,像头怪兽,鼻孔喷着气,怒吼着要毁灭一切。 回到我在学校附近的住所。 因手受了伤,我所有动作都慢下来,慢得我可以在每个间隙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来审视我自己。 不久前才刚跟学生提过“爱在左,情在右,在生命的两旁,随时播种,随时开花”。 当时说得天花乱坠,煞有介事。 我真是虚伪。 医院给了套手的防水袋。因从小练左右手,哪怕右手不便,左手也还管用。 我缓缓地洗澡,缓缓地换好衣服;然后去书房,缓缓地摊开宣纸,用左手抄写心经。 这么些年,我抄来抄去,只有这一句——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Punch 8 野火乐队成立也有些年头,成员终于换了新形象,除了池又鳞。 他还是那个板寸头,额上那道疤痕依然醒目,背后仍旧观自在随身。 野火四子为古装电影《将军的战》作曲配乐。 本以为他们会弄个出格的摇滚风古曲,但他们正正经经地配出了恢宏大气的乐章。 用队长的话来说,野火的灵魂在音乐中是自由的。 池又鳞负责的部分,是将军血战之后惨胜一幕。电影片段中,将军回首,战场上哀鸿遍野,飘扬的旌旗沾满了血和硝烟灰。天边,云幕深重。 一段低沉的大提琴引入,交响乐起承转合的旋律和节奏带出惊心动魄的起伏;期间一段小提琴独奏高`潮,诉说无尽的哀与伤。 曲名叫《苍》。 “鱼鳞”们炸开了锅,赞美之词如滚滚江水滔滔不绝;马上有技术贴跟上——《论池又鳞的创作实力》。 早期,池又鳞谱写的曲词有着明目张胆的露骨,这种露骨不是性`感,而是直白,直白地讽刺,直白地反抗,直白地高声呐喊,让全世界都听见他的声音。以《回家的路》为转折,他开始收敛。至《苍》,他已晓得用低沉的钝来代替高亢的锐。 但无论早期还是近期,池又鳞创作的词曲,底下都涌动着一种难以用言辞表达的情绪。那种情绪与词曲割裂开来,像平静的海面和深深的海底。 最后。池又鳞写过家国,写过乡愁,写过反战,写过救灾,唯一没写过爱情。 手伤期间,我很好地瞒过了奶奶和父母,很好地完成了日常起居步骤,虽然工作上有些不便(例如打字),但还有学生助理帮忙。 眼下,我站在藏书库里一排极其高大的书架前,仰着头,有些无力。书架顶上有一本超级大部头,正是我写论文必须的文献。 只能继续麻烦别人了。正当我打算叫人时,一声“师兄”让我回过头。 “真的是你!” 我愣了一下,才回过神——声音的主人是我以前社团的师弟,施南。 本科时,我是话剧社的社长兼编剧,而施南是台柱。 久别重逢,我惊喜问他,“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大企业工作吗?” 施南笑道,“我辞职了,现在在市立图书馆工作,最近有任务,借调回来母校的图书馆。”他看着我,“没想到能碰上你,我之前听说你去了国外。” “是,我去读博了,现在在学校里工作。” “那这段时间我们可以常常见面了。”施南细心,发现我的手受了伤,走到我身旁,“你要哪本?” 我不客气,指了指最大的那本。他笑了,爬上扶梯给我取下来。 我们一起在教工餐厅吃午饭,聊起分别期间的人和事。 施南有一双非常有神的眼睛,波光流转,笑时软,嗔时艳,能摄人心魂。 我感慨,“你的样子都没变过。” 他哈哈大笑,“你也一样。” 他说,“以前社团里很多人都暗恋你,但大家都不敢高攀。” “是么?”我不甚在意地回应。 真实的我,他们都不知道。那样的我,不好。 “师兄现在有伴了么?” 我摇头,“还是一个书呆子,埋头故纸堆中。” 施南要与我握手,“同是天涯沦落人,往后吃饭有伴了。” Punch 9 第二天,施南真的来找我吃饭,还带着熬好的汤,说是给我这个伤者的,“花生猪蹄汤,以形补形。”他笑道。 我本不好意思,被他这么一说,也笑了,接过保温壶。 礼尚往来,隔天我请他出去吃了一顿。 他依样画葫芦,下一天也来请我。 我们真的成了饭友。 施南很会聊天,我总是被他逗乐。 我笑问,“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是个段子手?” 他摊手笑,“我也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好哄啊。”继而认真对我说,“师兄你以前虽然看着我们,可真正的视线却越过了我们,不知道看向哪里,看向谁,给人不可捉摸的感觉。” 闻言,我愣了一愣。 施南不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又开始展示他插科打诨的本领,带我进入了下个话题。 我觉得,他是个细心的、贴心的人。 值得来往。 手伤痊愈,伤口成了浅浅的疤。 我的论文已经完成,我准备去参加国外的研讨会。 走前我与施南约定,回来后请他去有名的饭馆吃香喝辣。 我这一去就是十四天。 回程那天,野火乐队遭遇了成团以来最大的公关危机。 狗仔偷拍到池又鳞跟一名神秘男子深夜牵手的照片。 照片不甚清晰,但依然能辨认那戴着帽子和墨镜的高大身影是池又鳞。而他旁边的神秘男子成为了全民人肉的对象。 娱乐八卦媒体疯了似的跟踪报道这件事,不依不饶。 此时方能体现粉丝组织的强大和彪悍。龙门会发动粉丝抵制社交媒体上未经证实的消息,同时集结纠察队,看到夸张渲染的消息就投诉和正名,维护池又鳞的形象;又买下全城主流媒体和网站的头版广告,传播正能量;私下与多家律师事务所沟通,只待官方一声令下,全力协助。 龙门会连续不断以流量贡献热搜“爱是自由的”、“用实力说话”表明对池又鳞的忠心——如果他是同性恋,粉丝们会送上衷心的祝福,一路追随。 与此同时,网传人肉结果已经出来,但消息被龙门会买断,以保护池又鳞的“疑似对象”。 野火乐队只有官方社交账号,成员个人账号并未公开。 官方最后一条信息只有两个字,“静候”。 一直没有池又鳞个人的声音。 我在回国转机等候之时得知这一大事件。 我错过了登上接驳航班的时间。 到航空公司柜台求助,工作人员告诉我需要再等十个小时才有下一趟合适的航班。 我呆呆地站在这陌生的中转机场中。 头脑发胀发热,但指尖却麻木冰冷。 周围没有人清楚我经历着、经历过、即将经历什么,只神色匆匆地经过。 我想,我的人生也是这样。 狗仔拍到的照片虽不甚清晰,但我知道,站在池又鳞旁边的神秘男子是谁。 Punch 10 上午,航班终于到达目的地。 机场外,一片蒙蒙细雨。 我开了手机,发现父亲给我打了几次电话。 我回拨,“爸爸,我没赶上转机,迟了回来,现在才到。” 父亲在那头回话,“平安回来就好。你现在过来家里一趟,我准备和你弟弟聊一聊。网上的事情,你看到了吧?你母亲今天带奶奶去体检了,我不想让她老人家知道。” “……我知道了。” 我上了计程车,往家的方向去。 车上的荧屏播放无声娱乐消息,全部关于池又鳞的。我转头,看向窗外。 回到家,父亲的声音从玄关那头的客厅传来,“你们公司的意见?” 我放下行李,走上玄关。 “他们要先看我怎么表态。” “……所以你真的喜欢同性?” 我走到了镂空的花窗边上,池又鳞与我的目光对接。他回答父亲的问话,“我不知道,但我想跟他试一试。” 我停住脚步。 父亲沉默半晌,“池又鳞,”家里长辈极少连名带姓地称呼池又鳞。父亲的语气十分严肃,“这不是儿戏。如果你的性向的确如此,我会接受,但如果你抱着玩玩儿心态跟同性‘试一试’,那是道德问题。你清楚区别么?” “……爸爸,”池又鳞开口,“我不知道自己的性向是不是‘的确如此’,也不能确定自己现在的心态是不是就是您所说的那种‘玩玩儿’。道德与感情,是不是得区分到非黑即白的程度、我是不是得写一份血书,‘绝对不会伤害任何人’,才有资格去‘试一试’。” 父亲不再说话。 我走进客厅,“爸爸。” 父亲看向我,“来了?旅途辛苦了。” “没事。” “……你跟你弟弟聊聊,我去花园吸口烟。”父亲起身,拍拍我的肩膀。 我目送他的背影出了屋子,慢慢回头看向池又鳞。 池又鳞对上我的视线,似笑非笑,“你变脸可真够快,人前人后两张脸。” 我只问他,“照片里的,是施南么?” 他站起来,走到我身旁,“是。” 池又鳞打量我,视线落在我手背上。“我想跟他试一试。这回,就不劳您动手了,哥哥。” 中午,奶奶体检完回来。 老人家见我们两兄弟都在家,大喜过望,“今天什么好日子,把两个大忙人都招来了。” “我刚从国外研讨会回来,特地来看看您。”我搂了搂奶奶。 “乖!” 池又鳞直接一个公主抱,把奶奶抱进客厅,笑得她老人家花枝乱颤,“你这孩子!” “还好昨天多买了点菜,你们俩今天都在家吃饭吧?”妈妈准备围上围裙。 “都在这儿吃!”奶奶替我们回答。 确实很久没有一家人一起吃饭了。 饭席间,奶奶坐在主位上,忆起往事,“还记得托斯卡尼么?我们一家六口一起去过的。” 妈妈立马接话,“当然记得,我们当年还在那儿订了两支葡萄酒。”她看看我跟池又鳞,“葡萄酒买的是你们俩出生的年份,等你们成家了,再去那儿度假的时候,拿出来一家人喝。” 托斯卡尼,意大利的葡萄酒之乡。 我记得从山坡上远眺,那是一片田园好风光。 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坐在树荫下的长木桌两旁,品尝着当地菜和葡萄酒,有说有笑,而我和池又鳞在追逐打闹,嘻嘻哈哈。 “妈妈,我跟弟弟去下面的葡萄园玩!”没等父母应答,我和池又鳞一咕噜地往山下跑,也不怕摔跤,径直往那一排排葡萄架跑去。 午风微醺,风里都是醇香。我们光着脚丫子在葡萄架之间来回奔跑,脚踩入软土里,抬起时带出了泥巴,“哥哥你溅到我啦!”池又鳞奶声奶气地抱怨,追上来猛一跳趴上我的背,我打了个趔趄,两兄弟一起摔到泥里,抬起头,互相看了看,哈哈大笑。 “哥哥,我们以后再来好不好?”池又鳞鼻尖上沾了泥,眼珠子黑溜溜的。 我看了看在山上跳起舞来的长辈,笑着点头,“好!” 我的汤里忽然有什么滴了进去,滴滴答答响。 “哥哥?”奶奶唤我。 我抬头,视线模糊起来。 我才知道,我在哭。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哎呀,哥哥,怎么了?”旁边的母亲拿纸巾给我擦眼泪。 太突然了,我就这么不断地流眼泪。 池又鳞就坐在我对面。 可我控制不住。 “别哭别哭……”奶奶抱着我的头往她怀里揣。 “我……只是感慨……”我断断续续地辩解。 “我知道我知道,往事容易催泪。”奶奶体贴。 我奢望,有一天,我跟池又鳞各自成家,大家一起再去托斯卡尼,喝着我们生日年份的葡萄酒,怡然自乐地看膝下儿女嬉戏——我们是如此成长过来的,我们的儿女也会拥有自己生日年份的葡萄酒,等着以后成家、共叙天伦的时候享用。 但我爱池又鳞,我疯狂地爱着他。 我知道不可以,不能够。 我只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 Punch 11 我已很久很久不曾哭过。 如果让我选,我宁愿身体受伤十倍,也不愿意在池又鳞面前落泪。 夜深人静,我从床上爬起,静悄悄到楼下书房,备好墨,摊开宣纸。 白天,奶奶为我找下台阶,说我肯定是太少回家了,又刚忙完,一时情绪激动才这样。老人家让我跟池又鳞晚上在家里睡——“好好在家睡一晚,吸饱家里的气息,明天再出发!” 我自然明白奶奶的用心,但我睡不着。 蘸了墨的笔尖在宣纸上泅开墨迹,随着我的挥动拖出迤逦笔画。 我抄写心经,原以为清寡佛句能镇住心魔锁住邪念,用寂寥无味的书写来鞭笞责罚喧嚣不止的野望。 但这么多年,我不得不承认,其实没有用。 我有时会变得暴戾残酷,比如对池又鳞动手的时候,比如把别人拉入黑名单的时候。 我简直要被撕裂成两个人。 门口有些微声响,我抬头,池又鳞不知在敞开的房门前站了多久,看着我。 我停下笔,收拾好桌面,把折叠好的宣纸带离现场。 池又鳞伸出一手扶着门框,挡住我的去路。 他低头问我,“为什么哭了。” 我的目光停在他的手臂上。 多年前,那还是一条藕臂。他爱闯祸,做了坏事就跑来求我抱抱。 我努力抱他,“抱不动你,小坏蛋。” 胖墩墩的他咯咯笑,双手双脚缠上我。 为什么时光不能停在那些欢乐的画面上,为什么我们要长大。 我不会再次失态。虽然我是在他面前哭了出来,但我不会让自己变得卑微可怜。对他所有的感情都是属于我的,不是属于他的。 我仍然是那个说动手就动手的池亦溟。 他的问话,我没有回答,因为不想与他展开任何对话。 我们就这样僵持。 最后,他放下挡路的手。 我走出书房。若说我还有什么话作为结束语,那就是,“……好好对待施南。” 回到房间,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施南的号码拉入黑名单,把他的微信名片删除。 做得有些迟了,还好他没有找我,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应对。 他即将成为池又鳞的某某。恭喜他,这是多少鱼鳞日夜盼望的好事。 我躺上床,只盼着明天回学校不会碰见他。 第二天回校,施南没有来找我。 接下来几天,他都没有出现。 我没去找他,也屏蔽了所有娱乐消息的接收。 学院内部网挂出《青年教师进修通知》的文件。 那是苦差事,都好几年了,没人报名,听说今年再没人报就得取消项目了。 我看了文件,填好报名表,送到人事处。 人事处的主任还劝我好好考虑,毕竟最后要求出来的成果条件太苛刻。 “你这去的一年,要变苦行僧呀。”主任打趣道。 我笑笑,“没关系。” 她也就不再说什么,让我等通知。 这期间,我没有踏足图书馆一步,借书还书都狠心地叫办公室的学生助理跑腿。 终于等到人事通知下来。我要开始办手续收拾行李了。 母亲在电话那头不住抱怨,“你才毕业多久呀,又得走一年,你都没陪我去看过弟弟的演唱会……”我听见父亲在旁边替我解围,“孩子出去见识见识是好事,你就别说了。” 答应了母亲天天跟她视频聊天后,我们结束了通话。 我放下电话,抬头看天。 天地浩然,我却不断流浪。 我以最快速度准备好所有手续资料,选择最早的日期递交申请。 一切顺利得出奇。 与学院的老师做好交接,我就能动身。 学生们听到风声,不断过来找我或聊天或拍照。 我全部拒绝。 我不想与人来往太多。 就让我安静地来,安静地走。 Punch 12 我此行的目的地是芬兰,有极夜和极昼,能看见北极光。 对方学校给我安排了学校附近的寓所。站在小阳台上,能听见不远处海浪的声音。 接待我的留访(留学生和访问学者)组织本安排了几天的观光旅游,让我先放松一下,但我婉拒了,直接到系里跟对接的教授们见面,准备研究课题。 他们惊讶,眼下正是旅游季的尾巴,等入了冬,那就有很长的时间不能四处走动了。 “年轻人,顺便去交交友!”长着大胡子的教授笑着对我说。 我只笑笑。 或许,我更想当个苦行僧。 半个月后,满城风雪。 天色暗沉,云层厚且低,风云间有微微暗光,仿佛杀伐的刀剑在不断挥舞。 我突发狂想,披上大衣,到街上走动。 呼啸的风与雪猛烈如兽,以极狂的凛冽之势吞噬我。 在天地撼动之间,小小的我,觉得痛快。 我歪歪斜斜地、走一步退三步地,慢慢地挪到了只闻其声未见其真颜的海。 那海是黑色的,像狂乱的战场。一波一浪之间的翻滚,都带着极其冷酷的恶意。 然而天地之大,比不过人心。 系里有研讨会,讲的是《洛丽塔》。 中文版的开头为,“洛丽塔,我生命之光 ,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 ,我的灵魂”。 而英文原版的“欲念”用词为loins,指生`殖`器。 每一个单词,都表达出沉沦。 这是我为数不多不愿重读的书。 它会提醒我,在池又鳞十六岁时,我曾有过的欲念。 池又鳞打完篮球回家,在浴室门外把衣服乱脱一地。 门内,他在洗澡;门外,我走近。 我的目光,在地上一堆脏衣服中流连。 我盯着他的内裤。 我想把它捡起,凑到鼻子底下,闭上眼,好好地,闻一闻。 来芬兰数月,我没有交到朋友。 邀我喝酒喝咖啡参加派对的好意,我只心领。时间一长,便无人问津。 一开始是母亲主动与我视频聊天,后来反倒是我到时到点就向她请安。她说起我来,“哎呀,你怎么不出去会会朋友什么的,这么准时跟我视频不行的呀!” 见她如此生龙活虎,我笑着回答,“好好好,跟您聊完就去社交。” 她偶尔会提起池又鳞,但从未讲过他跟施南如何了。可能是每回我都岔开话题,她被我带跑偏了,没机会说。 我不想知道他,或者他跟他,的一切。 北欧人的五官极其深邃,身材高大,气质超然,我想,与这里的气候不无关系。 天气稍好的冬日,教授邀我走走。 他带我到附近的树林,那里冰晶一片,恍如电影里冰雪女王的领地。 “开春之后,这里就会生机勃勃。”教授还拿出手机,让我看去年的照片。 无怪圣诞老人产自北欧。一年四季,活生生的童话世界。 但我最喜欢的,是住所附近的那片海。 熬到开春,黑色的海变成了墨蓝色,难驯的野性也柔和下来。我知道,它在孕育生命。 我喜欢提着沙滩椅和小鱼干,独自到海边坐上一天。 小鱼干是用来喂猫的。曾有一只小奶猫陪我看了一天的海,我要感谢它。 有时我想,不如就在这里定居,过一辈子。 到了夏日,那片海变得活泼起来。 一群白色的海鸥时不时掠过海面,远处船帆星星点点。 我会多拿一样东西到海边——冰镇啤酒。 喝着酒,看着海,听着风,逗着猫。 我就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好好活着。 这天,国内同事给我传文件,我偶然瞥见他的签名——“那片墨蓝的海,有白鸥在上面飞过;我喝着啤酒逗着猫,舒服得不愿离开。” 我问同事,“你的签名?” “野火新专辑的主打歌啊,叫《那片海》,我都换了两个星期了,你才发现……” 我没理会同事的碎碎念,打开浏览器搜索。 那片海/作词作曲:池又鳞 那片深黑的海,有狂风在上面乱舞 我在想,春天的花何时开 那片墨蓝的海,有白鸥在上面飞过 我喝着啤酒逗着猫,舒服得不愿离开 那片海,又狂野又温柔 但我知道,我不会再来 因为,我要回去,回到我的所在 新专辑的封面,就是我常看的那片海。拍摄的角度,在我平时位置的正后方。 Punch 13 在我冒着冷雨看海的时候,在我俯身给小猫顺毛的时候,某一刻某一瞬,可能池又鳞就站在后方的不远处。 若我当时就发现,我会冲上去给他一拳踹他一脚,问他在发什么疯。 但眼下,我只能对着不断循环播放的歌曲,独自咀嚼心中的千滋百味。 晚上,我摊开宣纸,毛笔蘸墨,往上面默写心经。 我要为自己想了有的没的责罚自己。 写到一半,我的手停了下来。 我来北欧有十个月,发表了两篇文章,作了两次学术报告,已算超额完成文件上的成果要求。教授们对我很满意,一周前向我提出邀请,让我多留半年,跟着他们完成一个项目。大胡子教授对我说,“北欧几乎是地球的尽头了,但研究的道路永无止境,难道你不想看看更远的风景么?”这对任何一个学术路上的人来说,都具有极大的吸引力。 我这一周都在思考留下来的事情。 然而现在,我想回去。 当年在美留学,我也想着回去。 第二天,我到院系办公室,正式地拒绝了教授们的邀请。他们不无可惜,但也表示理解。大胡子教授调侃我,“你在故乡那里,有心心念念的人吧?” 我只苦笑。 我连当苦行僧的资格都没有。“僧”,出家人,神在天地,心在四海,纳百世却空无一物;而我,只是凡尘俗世中参不透红尘的普通人。 普通人做普通事。 我在网上搜索池又鳞跟施南的事情,发现很多帖子已经被删; 到官博翻看历史消息,“静候”二字发布的日期与下一条消息间隔了一周,内容已是正常的宣传公告;龙门会的论坛上与“牵手门”相关的帖子,只剩一则官方工作人员代池又鳞发的公告——深深感激你们的支持,有很多事情我不必跟外人交待,但你们是我的后盾,我想说,有时候所见并非事实的全部。再次感谢。 事件距现在已过去几个月,娱乐圈天天有新闻,这“牵手门”算得上咸丰年间的历史。 我放弃搜索,靠上椅背。 无论池又鳞跟施南进展如何,我都要回去。 我想回去。 晚上向母亲请安时,她提到池又鳞。这回我没有岔开她的话题,她慢慢就说到了那些网上找不到的内容。 照片爆出来之后,池又鳞公司的公关部反应迅速,跟池又鳞确认施南身份后立即找到他送去了隐蔽的地方;但网络无处不在,“牵手门”当时有多轰动,施南完全可以从网上得知。 “我也不清楚中间的细节,不知道是施南承受不住压力,还是娱乐公司开出了什么条件,那孩子主动提出要离开,而弟弟也没有挽留。”母亲叹气,“越来越不懂弟弟在想什么,明明说想跟对方试一试,却也不见他有多积极。我当然希望他喜欢的是女生,但我现在怕他连爱人的能力都在减弱。” 我安慰她,“我还有两个月就回家了,想要什么,我给您买买买,让您高兴一下。” 母亲笑了,“你回来之后老实待在这边,别再说走就走,我就满足了。” 我答应她。 我不知道回去之后要面对什么。 但池又鳞叫我回去。 我爱他、我恨他、我动手狠狠揍他、我在他面前流泪、我离他远远。 我们之间发生太多事情,夹杂太多复杂的情绪。 可能这辈子我都不会向他示弱,但只要他呼唤,我一定会回去。 我真不想当他的哥哥。我宁愿自己是一匹狼,看见他这个人类就张开血口扑过去咬死他,然后拖着他的尸体到隐蔽的地方,独自吃了他。 Punch 14 我回国那天,父母到机场接我,奶奶在家亲自掌勺,要给我做好吃的。 父亲见我,皱了皱眉,“怎么瘦了那么多。” “我就跟你说嘛,视频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是你,老同意他出去出去,看,回来了个皮包骨。”母亲与我抱了抱,回过头去埋怨父亲。 我救场,“我不是回来了嘛,好饿啊,我们回家吧。” “本来弟弟今天要回家的,但他三天前临时接到通告去英国补拍MV镜头,估计得后天才能回来了。”上车时,母亲嘀咕。 “那更好,奶奶做的菜我可以多吃点。”我不甚在意地说。 回到家,我给奶奶和母亲打打下手,跟父亲聊聊在北欧的见闻,便到了开饭时间。 我们刚坐下没多久,门铃响了。 我去开门,池又鳞站在门外,脸色苍白,大热天的披着薄毛毯。说话的却是他一旁的陌生男子,“您好,您是……” 池又鳞拍拍他的肩,示意跳过这一步,自己走进屋子,男子在后面叫,“哎,池哥,您的药……” 池又鳞刚好经过我身边,我抓住他手臂,眼睛看着那个男子,“什么药?” “怎么了?”母亲闻声出来,“咦?弟弟?” “啊,阿姨!” “哎,小安呀,你送又鳞回来的?你们不是在英国忙着的吗?” “是的,是池哥他……”池又鳞回头,蹙着眉。 那个小安顿一顿,摸了摸鼻子,“阿姨,池哥在英国通宵工作,那边气候不好,他发着低烧,我们在那边看了病,医生给他打了针开了药。他非要赶回来……反正公司那边让他好好休息,我就把他交给你们啦!” “好好好,你也辛苦了。” 小安离开。 “哎呀,你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母亲伸手摸了摸池又鳞的额头,我关了屋子的门,跟在他们身后。 “怎么了?”奶奶跟父亲出到客厅来。 “没事,就一点小毛病。”池又鳞开口。声音都变了,哑哑的。 “我给周医生打个电话让他过来看看吧。” “也好,毕竟西药吃着副作用大。”奶奶在他身边坐下,心疼道,“脸色这么差,受了不少罪吧。”摸摸他的头,池又鳞顺势靠上老人家的肩。 他就是有这个本事,能让周围所有人替他操心。 “哥哥,你别站在这儿了,刚回来你也累了,先去吃点东西,别饿着。”奶奶对我说。 池又鳞看向我。我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应了奶奶一声,往饭厅去。 我不管客厅里如何忙活,只顾大口吃饭大口吃肉。 待饭菜快凉时,父亲回到饭厅来扒拉几口。 我拿菜去热,奶奶跟母亲在厨房里给池又鳞熬着医生开的中药。 “我来看着吧,你们去吃饭。菜得热一热。” 池又鳞很久没生病了,突然来这么一回,不怪爸妈跟奶奶这么上心。 他自小身体底子好,就是长个儿时有成长痛。有时晚上会痛得睡不着,跑到我房里来。我睡眠质量好,被他吵醒也能很快入睡,也就由着他。那时池又鳞爱用橘子味道的洗发水,他躺在我身侧时,我能闻到甜甜的味道。我搂着他,下巴蹭上他软软的头发,“不痛不痛,快睡吧。” 可是,后来,我锁上了房门,不再让他进来。 砂锅慢慢熬出了淡淡的中药味,我出神盯着明蓝焰火,思绪无边。 我与池又鳞一起长大,亲眼看着他从一个圆滚滚的小孩儿,变成挺拔的水仙少年。 十二三岁的他脸上还有一点婴儿肥,但十四五岁的他,脸部线条逐渐明朗。 我想,他应该是上帝得意的杰作。 池又鳞十五岁时,收到第一封情信。 或许对不起那个写信的女孩子,但我看了信的内容。 娟秀的字迹诉说着她婉转的爱慕。若不喜欢,便不会观察得那么细致,知道他不喜欢英语但假装很喜欢,知道他不喜欢牛奶但拼命喝。 我明白,即使不是亲人,如若有心,一样能得知对方所有的细节。 将来的某一天,会出现一个人,爱他的全部,会替我们家里人,好好照顾他,陪他走人生路。 我忽然有点羡慕,以及妒忌。 在我搞不清楚是所有哥哥姐姐都会有这样的情绪还是我比较奇怪时,池又鳞问了我一个问题。 那是我们在乡下别墅度假的一天。 我们两人在书房里,池又鳞看着我,说,伏羲和女娲是上古的创世神,但他们兄妹通婚。他问我,我怎么看。 中药味愈发浓郁,砂锅盖子边缘偶尔冒出水星子。我关上火,把药汁倒出来。 我送药上门。池又鳞靠在床头上,没有睡。 我把药端给他,“能自己喝么?” 他没有接过,只是看着我。 那个神情,跟当年等待我回答问题的神情一模一样。 “……我把药放这儿,你要趁热喝。”我把药放在床头柜上,起身出去,给他带上房门。 Punch 15 夜里,我辗转反侧。直至天微微亮,我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醒来时天已大亮。我起身出房。 池又鳞的房间门敞开着,我走过去,他不在房内。 我下楼,听闻厨房有断断续续的谈话声。 母亲在对池又鳞说话,后者一身睡衣,披着睡袍,正喝着药。看上去精神还不错,应该好些了。 母亲注意到我,“哥哥起来啦?过来吃早餐。爸爸和奶奶出去了,我们简单点。” 我走过去,妈妈给我蘸面包。池又鳞放下药碗,“我先上去了。” “哎,我还没说完呢……那孩子真是!” 厨房里剩下我们母子俩。我接过面包,“……他怎么了?” 母亲叹气,“我想给他介绍对象。” 面包被我咬了一半,卡在唇间,不上不下,最后被扯断。 母亲接着说,“我不担心你,只要你别再说走就走,你们大学里多的是给你找对象的人。但是你看弟弟,说是什么大神,工作期间病了还不是自己憋着,最后实在受不了了才告诉助理。而且他那样的脾气,没个人牵绊他,他就一直乱来。” 我安静地听母亲说。她说,“我想先给他介绍女孩子,他要是实在不喜欢,男孩子我也认了。” 我搂了搂母亲的肩膀,她看我,“你也要抓紧自己的事情,知道吗?”母亲很少催促我。因为我以前撒的谎,她体贴地给我时间让我慢慢治愈情伤。 我只能点头。 我上楼,发现池又鳞在我房里。 他站在桌子旁,手里拿着一个相框。里面是我们小时候的合照。 他转头看我,把相框放回桌面。 “……妈妈要给我介绍对象,你说我该不该同意?”他转了身,面向我,抵着桌子。 我心里的答案是什么,我很清楚。 否则我不会拉黑那些跟他发生过关系的人。 可我对上他的视线,说,“你该同意。” 池又鳞笑了,一边嘴角勾起,像花梢尖。 他不再说话,从我身边经过,步出了房间。 池又鳞是公众人物,母亲自然不会大张旗鼓地给他张罗对象,但她的资源确实不少。她的儿媳人选,首要条件是性格要好,其次得有艺术细胞和鉴赏能力——母亲希望她能包容池又鳞,并且跟他有话聊。 她挑挑拣拣,初步符合条件的人选倒也不少。 她把资料打包发给池又鳞,“就看弟弟怎么选了。” “池老师,您这个地方又填错了。”人事处的小年轻把表格还给我,说到。 “抱歉。”我接过表格,不好意思地道歉。 我最近心神不宁,总爱神游。 我在北欧写的文章发表在国际刊物上,院里十分重视,打算把今年副教授的名额给我。各种申报表格太繁琐,而我又太恍惚,这人事处我已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 我刚从人事处出来,就接到母亲发来的微信,“弟弟已有人选,给你看看。”附上了照片。 很纯,刘海下一双大眼睛,笑得很甜。 母亲说,女孩子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文学系。 母亲又说,已经订了私人会所的桌子,让他俩今晚见面。 好不容易给学生们开完讲座,我回到自己的住所,立即拿出笔墨跟宣纸。 天色渐渐暗淡,直至夜幕完全笼罩。我没有开灯。即便看不清,我也知道下一笔要落在纸上什么位置。 我书写着,同时告诉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 突然,一阵铃声。 笔墨在纸上重重划了一笔。 手机屏幕上闪动着来电人的名字。 “……喂?”我接起。 “哥哥,”池又鳞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你看过《五十度灰》么?女大学生,纯真,文学系。” 我的心一惊,“……你想说什么?” “我一直觉得那本书,没有抓住精髓。” 我下意识抓紧手机,“你要做什么?池又鳞你不可——” 那头已挂机。 我急忙回拨池又鳞的电话,那头一直没有接。 池又鳞只是说说,不可能真的这么乱来。再说,那种行为必须征求对方同意才行,有几个女孩子愿意尝试。 但我慌张起来。 我的家教对象、夏鸥、施南,有哪一个可以料想到会跟池又鳞发生关系,但他真的出手了,而他们都着了他的魔。 如果那个女孩子同意,他们就是你情我愿,无论后果如何,那也是他们两人的事情。 若我希望池又鳞结婚生子,那往后他们夫妻间有怎样的闺房乐趣,我又能知道几许。哪怕知道了,我又能怎样。 既然我觉得这样做是正确的,就不能动摇。 我狠狠咬着唇。 池又鳞简直恶魔。 他向来懂得用最极端的方式逼我暴露自己最凶残丑陋的一面。 我继续给他拨电话,猛一把抓过钥匙准备出门。 急匆匆开了门,有人已经站在过道中,背靠着墙。 他口袋里的手机正震动着嗡嗡作响。 我看清是谁后二话不说朝他脸上扔出手中的钥匙串。那么一串钥匙往他脸上砸,他没有闪避,金属刮伤了他一边脸。我冲上去给他一拳,他猛一动作挡住我的攻击又一个侧击逼我躲闪后退,他几乎用蛮力推我回屋子里“砰”地甩上门然后掐住我的下颌将我抵在墙上。“你知道我想怎么对待‘那种’对象么?” 我用眼神告诉他他是个神经病。 “我会用绳子把TA手脚分开绑起来,用马鞭在TA身上按力度轻重依次留下不同颜色深度的红印子——而这只是开始……” 我奋力挣扎将他推开,“你给我滚出去!!” Punch 16 被我推开的池又鳞没有纠缠上来,站定,看着我,不再说话。 池又鳞离开后,我坐在原处,双臂抱膝。 他看我的目光包含太多情绪,仿佛整个灵魂融在里面。 那样的目光,看得叫人肺腑生痛。 第二天,母亲大发脾气,“明明他答应了我的,见面人选也是他自己定的,最后一刻他居然跟我说不想见了,你说怎么会有这么任性的孩子!”她在做沙拉,几片生菜叶被用力扭断成两半。 父亲刚好走进厨房,听见她说,“我再也不管他的事了!”他便伸手摸摸她的头,给予无声安慰。未几,母亲改口,“这几天不管了,省得我来气!” 父亲这才说话,“弟弟那样的性格,怎么可能乖乖去相亲,你别太操心了。” “娱乐圈终究是复杂的地方,我不是为他好嘛!”说着,母亲停手,问我们,“你们说,弟弟是不是更喜欢同性?” “什么同性?”奶奶也进来了。 我们三人一时无话。奶奶淡定,“在说弟弟?” “我虽然老,但又不是老糊涂,你们能瞒我多久呀。”奶奶笑了笑,“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喜欢谁就由他去吧,儿孙自有儿孙福。相亲什么的,听着就不是弟弟的风格。” 父亲点头,“我同意妈说的话。” 奶奶接过我给她倒的咖啡,“不过呢,生气是应该的,他那样做太没礼貌了。但别生气太久,我还想让他多回来吃饭呢。” 母亲释怀,“我知道了。” 接着他们聊起晚上去看哪出表演的话题。 我庆幸自己生长在这样的家庭里。所以,任何一丝会破坏这种氛围的潜在危险气息,都叫我万分不安。 晚上,我回到自己的寓所。走到门前时,我没有立即开门进屋。 我回想昨晚的一切。 池又鳞就站在那个位置。 而扔向他的那串钥匙,现在就在我手里。 不知道他的伤口处理没有、打了破伤风的针没有。他的助理看上去不太靠谱的样子,不知道能不能照顾好他。 他的额上已经留了疤痕,如果脸上再留印子,那我估计得日夜承受鱼鳞们的诅咒。 官博今天发出的新专辑宣传照中,没有池又鳞的身影。上面的文字写着,主唱身体不适,要休息几天。 我打开电脑,登上龙门会的论坛。 里面全是关心池又鳞身体的帖子,长老们已经在准备慰问品了,鱼鳞们热烈响应。 他是他们的偶像。 也是我的偶像。 当年在美国,我时时关注野火的动向,定期交会费作后援之用;团购演唱会门票时,我也参加,在网上随便搜了一个地址和电话号码写上去——如果有谁那么幸运收到门票,我希望TA会去听听他们的现场,继而喜欢上他们并且一直支持。 很矛盾对不对。明明我对池又鳞那么狠。明明我真的在恨他。 听说不久后,池又鳞去跟母亲道歉了,乖乖地听她数落了一顿。 听说他脸上没有伤痕。 听说野火的新专辑又是白金销量。 听说野火的演唱会门票炒到了天价。 全是听说。我已很长时间没见他。 这段时间里,我评上了副教授,开始忙于带项目。 待我闲下来时,听说池又鳞已成为娱乐圈身价最高的偶像。 听说他要为一个古龙水品牌的新系列“Ocean”拍摄硬广。 我站在路边,抬头看巨幅广告中的身影。 不知不觉间,野火也已经成团十年。 Punch 17 野火乐队为十周年纪念推出新单曲,歌名叫《燎原》。 我们不是星星之火 我们是索多玛的焚城焰光 沉睡的苍茫平原啊 我们从天而降 把所到之处化为洪荒 我们不怕会有熄灭的一天 因为我们留下了再次燎原的希望 歌曲高`潮处气势磅礴,节拍强劲,电音与人声融合,歌曲的结尾不留余音,如指挥家最后一个半弧有力收势,干脆利落,叫听者一凛,不禁为之喝彩。 与野火相关的所有粉丝组织难得聚首,一起筹划演唱会时万人齐唱,龙门会论坛上已经贴出了时间安排表和歌谱歌词,有鱼鳞热心地上传了教学视频,呼吁大家认真学习。 与此同时,官方发布野火四子为十周年拍摄的大片。 造型师和摄影师太清楚池又鳞的魅力所在。池又鳞一身黑色礼服,正经而严肃的服装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偏偏他是费洛蒙最爆棚的一个,于是浑身上下都散发出非一般禁欲的性`感。他直视着你,嘴角一丝隐隐的、淡淡的弯弧,像尖钩,恰恰能从你被他看着的那一点破绽中探入,勾住你的魂。 首批海报有粉丝福利,龙门会从官方那里领到了一千张2米*1.5米的超大海报,长老们决定以先到先得的形式派发出去。 我出差期间,野火的十周年演唱会首场开幕。母亲给我拍了小视频,一片黑暗的大会场内,猛然火光从舞台四方窜起,观众惊叫,池又鳞带着极冶艳的眼妆登场,观众尖叫。 其实我并非要在那个时候出差。母亲问我要不要票时,我下意识找了个藉口。 出差归来,回到住所时,已是深夜。 我到自提柜取出了龙门会寄来的快递。 海报占据了墙面的大部分。 我跟海报中的池又鳞面对面。 这个时候,他不是我的弟弟,而是我的偶像,是我可以心安理得意淫的对象。 没有人在我周围,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野火在演唱会上宣布,十周年活动结束后,他们会休息一年。其实官方早有暗示,很多粉丝从各种途径得知了这一消息,所以大家都有心理准备,尚能理智接受。 母亲也跟我提过,让我早点请好假,到时候全家一起去旅游。 然而这天,我在给学生解答论文问题时,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奶奶不小心从家里的楼梯上摔下来晕了过去,被送进了医院。 奶奶年事已高,任何一点问题都有可能造成闪失。 我立马赶去医院,按母亲发的信息找到病房。 “奶奶!”我推开病房门,只见奶奶靠在半起的病床上,已经醒来,精神状态不错,见我的神态,笑了笑,“哥哥来了?不用紧张,我没事儿。” “吓死我了。”我走过去,抱了抱她。 “医生看了,奶奶只有腿骨折,其他还好,就是手臂和额头擦伤了。”母亲说到。 父亲也刚到,“我今晚在这儿给您守夜。” “哎呀,不过摔了一跤,看你们急的,……你们不会连弟弟也通知了吧?” 我跟父亲看向母亲。 “我当时心急了嘛,忘了弟弟还有演唱会,家人的电话都打了个遍……” 不一会儿,池又鳞推门进来了,“奶奶,您怎么样?!” 他一身闪闪的演出服装,助理跟在他后面进来。 “你别急,我没事儿,就是不小心踏空,摔了下来。”池又鳞抱住老人家,反倒是奶奶拍拍他的背,“是我不好,让你们担心了。” 助理看了看表,不得不开口,“奶奶没事真的太好了。……池哥,我们得往回赶了,要不赶不上开场时间。” “是是是,哎呀,都怪我太惊慌,现在你看到奶奶没事了,赶紧回去,不要耽误时间。”母亲连忙接话。 “我晚上再来看您。” “别来看了,你晚上好好休息,还得忙一段时间呢。”奶奶说到。 “我跟你妈妈哥哥会看好奶奶的,你有空再来。回去吧。”爸爸也说。 池又鳞点点头,跟助理走了。 父亲作出安排,白天母亲过来陪奶奶,晚上我跟他轮流守夜。 “我最近有时间,白天晚上都过来吧,妈妈负责后勤工作就好,你们毕竟年纪也不小了。”我说。 “高级病房本来就配有护工,我神志清醒,不用那么麻烦。”奶奶忍不住插嘴。 但我们都没理她。 Punch 18 第二天,我没有课,早早就来到医院跟父亲接班。 病房里多了一个包装精美的水果篮,是池又鳞深夜送来的。 父亲离开后,奶奶让护工阿姨也去休息一下,病房里只有我们俩。我摇起床,坐到奶奶旁边,“妈妈正在给您熬骨头粥,很快就送来了。” “我不饿。”奶奶握着我的手,“我们俩很久没有单独待一块儿了。” 我笑道,“您有悄悄话想跟我说?” 奶奶也笑,随后轻叹,“你妈妈最担心弟弟,我却最担心你。” 老人家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你各方面都无可挑剔,但我总觉着,你过得不快乐。……是我们不知不觉间,给了你太多压力吗?” 我摇头,回握奶奶的手,“我时时都在感慨,自己有多幸运,能当你们的孩子。” “溟溟,”奶奶唤我的小名,“‘幸运’跟‘幸福’,有时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你现在,觉得幸福吗?” 幸福的定义,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只倔强回应,“幸福。” “傻孩子。”奶奶说我。 她的腿受了伤,昨晚没睡好,跟我聊了一会儿,就慢慢睡着了。 我给奶奶摇好床,掖好被子,在椅子上坐下。 我的视线,正对着那个漂亮的水果篮。 我唤来护工替我看一会儿,自己到外面透口气。 走出病房,我与一位女医生视线相接。 她看我的目光中再次有着打量。我们昨天碰过面的。我来时太急,在过道中差点撞到她。她看清对方是我时,目光有些异样,我没有深究,连连道歉后快步走开。今天她又这样看我,我正想开口,她却收回了视线,点了点头就经过了。 我在脑内搜索——没有这号人物。可能,她觉得我跟池又鳞长得有点像,于是多看了几眼吧。 医院天台风很大,呼呼作响,远处的城市起伏线隐在了雾霾之中。 我在发呆,有人走到了我旁边,“你好。” 我回神,来人正是那位女医生。“请问,你的右手手背是不是曾经受过伤、在医院缝过针?” 我不知所以,只根据事实点点头。 “你姓池对吗?” 我点头。 女医生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真的是你。” “你是……?” “我是当时给你缝针的医生,你是我第一个病号,我的印象特别深刻。” 女医生名叫乔诺。四年前,她还是实习医生,刚到急诊科轮岗,指导老师见我伤势不重,便交给她来负责。 “抱歉,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不好意思地对她说。 “不用道歉,我当时戴着口罩呢。而且,说实话,很少有人会在那种场合把人脸记住的。” 我眨了眨眼,“那你……”怎么把我记住的? 乔诺意会,解释道,她当时心情万分紧张,生怕出差错。但我的表情相当平静——明明肉里嵌着玻璃,血还在流——好像那手不是自己的手似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镇定下来了。——医生是我的职业,往后,我将会遇到无数各色各样的病人,如果我连病人都比不过,比他们还紧张,我怎么当医生?” 乔诺接着说,很少有病人一直盯着整个过程的,多半会闭一闭眼或者转开脸。我大无畏的精神给她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昨天碰见你,我几乎一下就认出来了,你没有什么变化。我只记得你姓池……” “池亦溟。”我写给她看。 “哦,‘溟’,逍遥游?” 我惊讶,“你知道?” 她点头,“通‘冥’,北冥,是海的意思。”乔诺笑道,“我爸爸爱研究这些,我跟着学了点皮毛。” “很少有人这么快理解我的名字。” “可见你的家人还是花了一番心思的。……你这回来医院,是因为家人?” “对,我奶奶摔倒了,骨折,要住院一段时间。” 这么聊着,我跟着乔诺回到了高级病房区。 “我也有病人在这边,每天都会来看一看。”乔诺站定,“希望你的家人早日康复。” “谢谢。” 正在这个时候。 “哥哥?”母亲提着袋子走过来。 “妈妈。”我接过她手里的袋子。 “这位医生是……?”母亲看向乔诺。 我猛然记起母亲他们并不知道我手背受伤的事情,我看着乔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乔诺似乎接收到了我的无措,笑着回答母亲,“我是亦溟的朋友,我们在朋友们的饭局上认识的。” “哦,这样啊!” “那我先去忙了,阿姨再见。”乔诺退场得很自然,让我一人面对母亲打量的目光。 “哥哥,”母亲笑眯眯的,“是不是有情况了?” 我打住这位中年妇女多余的联想,“普通朋友,您想多了。” Punch 18.5 是不是每位有适婚年龄子女的母亲都是如此呢?我上个洗手间的功夫,母亲已眉飞色舞地跟奶奶描述我跟乔诺当时站得有多近,气氛有多好。 “那姑娘看着真不错,大方,有礼貌。”母亲一边削苹果一边说,奶奶喝着粥,嘴角笑意满满,“哥哥,听见了吧?” 我挑眉,无辜地问,“我可以当没听见吗?” 母亲笑睨我一眼,递给我削好的苹果,“好好好,有弟弟的前车之鉴,我这回呢,不干涉,你们尽管好好发展。” 我和苹果:“……” 奶奶笑了出声。 下午,池又鳞背着吉他来看望奶奶。他只能待一会儿,接着就得去排练了。 “干嘛特地跑来,不累坏了。”奶奶看他坐下调试吉他。池又鳞试弹了几个音,笑笑,“特地来哄您高兴,那您能好快一点。” 奶奶喜欢经典歌曲,池又鳞弹唱《夜来香》,“……啊……我为你歌唱,我为你思量……”低着眉的他抬眼看奶奶,笑容甜而顽皮,多一分是狡黠,奶奶忍俊不禁。 一曲终了,池又鳞问她,“还想听什么?” 奶奶看我俩,“还记得你们小时候老爱摆弄我的留声机么?” 当然记得。小时候的我们为那部机子能发出声音而惊奇惊叹。我们最爱让它唱歌,然后跳上爷爷奶奶那张铺着凉席的大床,捏着嗓子怪声怪气地学周璇唱歌。那时,我们不懂欣赏江南唱腔;那时,爷爷养的白猫阿圆还在,它会来凑热闹,用毛茸茸的尾巴扫我们的小腿肚,痒得我们把腿缩在一起,哈哈大笑。 “您想听《天涯歌女》?”我意会。 奶奶点头,增加难度,“你们俩一起唱。” 池又鳞看向我,玩味的眼神像在问:你可以吗? “行。”我立马从手机搜出歌词,清了清喉咙。 “我也看看。”池又鳞放下吉他,坐到了我身边。他手臂的热量传了过来,还有那淡淡的古龙水香味。 我定了定神,“你定调?” “嗯。”池又鳞哼了几声,看我,“这个?” “好。” 奶奶满脸期待。 我们一起唱,“天涯呀海角, 觅呀觅知音……人生呀谁不,惜呀惜青春,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和声出奇地和谐。 童年那些无忧无虑的快乐顿时盈满胸腔。 池又鳞此时看了我一眼。 那么轻轻的一眼,酸酸涩涩的味道就从我的舌尖生出。 最后一个音落地,奶奶高兴地给我们掌声。 “谢谢。”池又鳞笑着虚行了一个绅士礼。 助理此时开门探出脑袋,提醒池又鳞时间到了。 “不好意思啊奶奶,老是打扰你们家人团聚。”助理小安不好意思地跟奶奶道歉,“演唱会进行中,时间紧……”他过来替池又鳞背起吉他。 “没事没事,你们尽管去忙。”奶奶挥挥手让他们赶紧走。 “奶奶,我走了,迟点再来看您。”池又鳞再次把帽子、墨镜和口罩三件套戴上,起身离开。 他起身时,手指似有若无地从我手背掠过,像羽毛轻抚,惊得我心头一阵颤栗。 他走后,我借给奶奶倒水的时机,背对她老人家,调整心绪。 Punch 19 深夜,我躺在病房里的小床上,睡不着。但又不能常翻身,怕吵醒已经入睡的奶奶。 我起来,轻轻走出了病房。本打算在过道上走一走,经过值班室时往里看了一眼,发现值班医生是乔诺。 其时,她正张大嘴巴,要把手里一个团子送进去。我们四目相对,两秒后,扑哧笑了出来。她把食物放下,“你守夜?” 我点头,“睡不着,打算走走。”忽而想起上午一事还没跟她道谢,便走进办公室,“上午的事情,谢谢你,幸亏你机智。” 乔诺摆摆手,表示并没有什么,“我当医生这些年,也遇到过不少不愿意家人知道情况的病人,你当时的表情很经典,我一下就明白了。” 我的目光无意间落在她桌面上的饭盒,里面装着几个团子。 觉察我的目光,乔诺反应过来,笑说,“这是我做的草莓大福,你要尝尝吗?”说着,她拿纸巾给我包起了一个,递出。“生活那么累,要吃点甜的!”说到食物,她好开心,笑嘻嘻地等我接过。 我被她感染,接过甜点,笑着道谢。咬一口,口感绵软,中间的草莓甜甜的,“好吃!”很难想象这并非店家出品。 “是吗?”乔诺眼睛都亮了,“太好了!” 生活不只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美食——乔医生的人生信条。 第二次守夜时,我再度与刚好代同事值夜班的乔诺相会,这回乔医生拿出的美食是抹茶卷。她眨着眼等我的评价,我说好吃时她双眼闪闪发亮,很自豪地拿起一块大咬一口,然后享受地眯起眼。 或许这些天我摄入了比往常多的糖分,做梦时我也在吃蛋糕,香甜可口,让人心满意足。 然而,所有的甜,都会有等量的苦在后面候着。 这天,我带着著名甜品店的香芒布丁到医院,打算送给乔诺,算是两次蹭吃的回礼。等待到达高级病房区的专用电梯时,电梯门开,池又鳞跟助理从里面出来。 “你看过奶奶了?”我问他一句。 助理跟我点点头,先行去热车。 池又鳞步出电梯,经过我时脱下口罩,声音平静,“……听妈妈说,乔医生人不错?” 我的心猛一跳。他戴着墨镜,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能从他的墨镜镜片上看到自己睁大了眼睛。 池又鳞指了指我手上提着的甜品盒。“你不怎么吃甜品的,……给奶奶的?还是,”他压低一点声线,“给乔医生的?” 我正想做出反应,助理的声音从那头传来,“池哥,赶紧!” 池又鳞戴回口罩,迈开了步子。 而我一句话都没能说,只看着保姆车驶离停车场。 我独自占据上升的电梯。 当我连吞咽口水都觉得困难时,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惊慌失措中。 过往的种种,不断在我脑海中闪回。 我咬紧下唇。 电梯到达指定楼层时,我首先前往的目的地不是奶奶的病房,而是医生值班室。 乔诺不在,护士说她今天一天都在门诊,可能晚上才会过来住院楼看一看。 我站在过道中,闭眼定了定神,才往奶奶的病房去。 Punch 20 晚上,我站在值班室门口旁等待乔诺的到来。 但是,见到了她,我该说什么呢?让她小心池又鳞?这么没头没脑的话,只会徒增麻烦。 我不自觉咬上拇指,该怎么办?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转过头。 乔诺笑得眼弯弯的,“你怎么站在这里?怎么了?” 我敛去不安情绪,把甜品盒递出,微笑,“送你的,当是回礼。” 乔诺熟悉包装,喜出望外,接过捧起,“这个好难买到的!”眼里全是吃货的爱心,“池老师,我要给你点个大大的赞!” 我真心地笑出来,“都是你的,好好享受。” “谢谢!对了,这个周末我休息,听说希顿酒店的美食节正好开幕,一起去尝尝吗?”乔诺邀请道。 我正想说什么,忽然。 “哥哥。” 一瞬间我背后的寒毛竖起。 他走近了。“哦?这位……就是乔医生吗?” 池又鳞摘下墨镜。“我听妈妈提起过你呢。” “你好,你……”乔诺抬眼看清楚来人时,话音骤停,眼睛一直眨啊眨。“你、你是……”她不敢肯定地小心问。 池又鳞笑了,报出名字,“池又鳞。” 乔诺张大嘴巴,一脸不可置信,好几秒,她才回过神,看看我又看看他,“你们……兄弟吗?” “是的。”池又鳞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 乔诺大方地回握,“我也是!” “听说你跟哥哥在朋友的饭局上认识的?” 乔诺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是的。” 池又鳞脸上一直带着温和的笑容,“哥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往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哦。” 乔诺脸红了,挠了挠头,“这怎么好意思。”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表情平静且礼貌的。我只听闻池又鳞问,“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啊,我在邀请你哥哥一起去周末的美食节呢!”乔诺这才记起正题。 “那哥哥去吗?”池又鳞看向我,嘴角含笑。 一瞬间,我想起我的家教对象、夏鸥、施南。 “……抱歉,我这个周末有学术研讨会,没办法抽身。” “这样啊,”乔诺笑笑,“没关系,工作要紧!” “如果不是因为还有演唱会,我或许可以陪你去哦。”池又鳞非常自然地接话。 “是、是吗?”乔诺又脸红了,“我好大的面子啊……” “医生的工作应该很忙,‘野火’最后一场压轴演唱会在这个周日晚上,你要是有时间和心情,不妨去放松一下?我可以替你留票。” “真、真的吗?” “真的,你可以捎上你的朋友一起。” 接下来,他们是不是该交换联系方式以方便取票了。 我开口,“那乔诺决定好票数后跟我说吧,我再转告助理,毕竟又鳞的工作更忙。”我对上池又鳞的眼,微笑,“对吧?” “是的是的,不能麻烦大明星,那就按你说的那样吧!”乔诺笑道。 这里面,心思最单纯的不过她了。 池又鳞笑笑,不再说什么。 乔诺去巡房后。 我盯着池又鳞,“……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漫不经心地勾起嘴角,“你说呢?” 我趁四下无人抓住他的手臂拉到安全出口。 “你不要乱来。”我警告。 他看着我,明知故问,“‘乱来’是什么意思?” “你想想之前都做了什么事情!” 池又鳞不在乎地笑了笑,“那又怎样?” 他总是很会挑起我的火气。 这里是医院,奶奶正躺在病床上。我不能揍他。但我的脑海里全是他跟那些人的画面。 池又鳞伸手扳我的下颌,“别咬了,要流血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用力咬唇来发泄。 我猛地打开他的手。 “……我们来赌赌看,这次需要多少时间?”池又鳞说。 我听明白了——需要用多少时间让乔诺沦陷。让她跟之前的人一样,躺在某个地方,心甘情愿为他打开身体。 我咬牙切齿地讲出每一个字,“池又鳞,你真是个人渣。” 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 楼梯间的光照不甚明亮,池又鳞脸上明暗交织。他说,“我巴不得自己是个人渣。” Punch 21 回到住所后,我冲到客厅,把海报撕掉。 海报太大太厚,扯下两角时,整个上半张往我头顶盖下。 在这个临时形成的小空间里,我的胸腔激烈起伏。 我伸手想拨开,抬眼才发现,我离池又鳞海报上的唇,只有咫尺。 一下子就悲从中来。 我恨他对我身边的人出手,我恨我总是知道得毫无预警。而我最恨的,是在我不知道的时间和空间里,他们之间发生的所有细节。 池又鳞如何吻他们,如何爱`抚他们,是否会在他们耳畔低声细语,是否会霸道地命令他们臣服于他。 我恨池又鳞,我更恨我自己。 我抹了一下眼角,从海报的包围中出来,重新把它贴好。 这是我唯一的念想了。 第二天上午,我替乔诺转告了票数,下午小安就把票送来了。 我们在学校中庭的亭子见面,我将在路上买的酸梅汁递给助理,“天这么热,辛苦你了。”希望我的一点小心意,能让他更尽心地照顾池又鳞。 小安惊喜接过,连连道谢。他打开了话匣子,“我之前没怎么听过池哥说起您,所以第一次见面时没反应过来,礼数不周到,您别见怪啊!”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有点黯然,但脸上带笑,“没事,我们平时工作都挺忙,没怎么联系。” “你们一家人都很好,我之前还觉得您有点难接近,但也不是这么回事儿!”小安咧嘴笑,“池大哥,那我先走啦!” “好,路上小心。” 目送助理离开,我看着手里的票。 思来想去,最终我给乔诺打电话,说周末的学术研讨会因故取消了,自己可以跟她一块去美食节,顺便把票给她。 电话那头的她卯足了劲儿,笑说要带我大吃四方。 我本打算借这个机会委婉地提醒她小心池又鳞,但看见她笑意满满的脸,又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委婉地做到了。 尤其她接过演唱会门票的时候,像接过珍宝一样。 她人生信条中的“诗”,会不会包含了池又鳞的歌曲在里面呢? 美食节活动现场人山人海,食物的香浪一波接一波,诱惑着所有吃货的心。 乔诺手里捧着小碗的西班牙海鲜烩饭,眼睛却看着对面的北海道刺身拼盘,还当起指挥,“池老师,你去前面的普罗旺斯迷迭香烤羊排那里排队,我等会儿跟你会师!” 我嘴里的韩国炸鸡还没吃完,她已经火速跑到墨西哥玉米薄饼卷的摊档前了。 有些人,你看她吃什么都很香,继而你也会胃口大开——乔医生真是这类人中的典范。 跟着她,我好像把一年份的食物都塞进肚子里了,她还哈哈大笑,说我胃小。其时她的嘴角沾了一点番茄酱,很好地烘托了她的吃货形象,不丢人,反而很可爱。 池又鳞跟这样的乔诺接触后,会不会对她产生兴趣,然后,喜欢上她呢? 他们,会不会像电视剧里那些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情侣那样,最终走到一块呢? Punch 22 “你的冰激凌再不吃要融掉啦!”乔诺的声音将我跑远的思绪拉回。 手上的香草巧克力正慢慢瘫软,我连忙舔几口。 “哈哈!”乔医生见我如此狼狈,笑了,“池老师,我发现你有反差萌啊!” 我忙于跟冰激凌纠缠到底,没空理她。 正在此时,会场响起了激昂的音乐,乔诺回神,“啊,抽奖开始了!” 美食节首日有大抽奖,特等奖是五家米其林三星餐厅的免费体验券,可以邀请三位以内的朋友一起轮流吃遍五家。 刚入场时乔诺就抽了号填了信息,盼着好运降临。 三等奖、二等奖、一等奖都不是乔诺的号码,她紧张起来,连带我也对特等奖翘首以待。 大会司仪中气十足,声音通过音响响彻全场,“我们今天万分幸运请到超重量级嘉宾为我们进行特等奖的现场抽奖!” 话音未落,舞台前乌泱泱一片群众突然爆发犀利的尖叫声——这位神秘嘉宾徐徐上台。 “我们有请池又鳞先生到舞台中央来,为我们抽出今天的超级幸运儿!” 我和乔诺皆是一惊。 “大家都知道野火乐队的演唱会即将进入最后的高`潮,感激池先生百忙中莅临我们美食节的现场为我们助兴!!现在,抽奖开始!” 大屏幕上,池又鳞微笑着伸手进抽奖箱。他取出一个号码,报号,“376。” “啊!”乔诺兴奋地叫了出声,“是我啊!”她抓住我的手臂,激动不已。 我笑道,“还不赶紧上台领奖。” “请376号的朋友上台接受大礼!”司仪也催促道。 乔诺高高兴兴地往舞台跑去。 我并不雀跃。我敢肯定这不是巧合,而是特意为之。 乔诺到舞台上接过池又鳞手中的精美信封,两人凑近合照,他跟她说了什么,她笑弯了眼,点点头。 后台贵宾室。 “真是太巧了!”乔诺还沉浸在兴奋中,“您的演唱会排练不要紧吗?怎么有空过来呢?” 池又鳞笑容温和,“再忙,也得休息一下。刚好我们公司之前接到过美食节的邀请函,我就来了。”他看向我,“没想到会见到哥哥。你不是说有研讨会么?” “……取消了。” “哦,这样啊。”池又鳞笑笑。 “他还顺便把演唱会的门票拿给我。”乔诺笑着接话,“谢谢您,我的朋友们超级兴奋的,毕竟最后一场的票早就卖光了。” “没事,举手之劳。” 我正想打断他们,刚好乔诺有电话进来,她到门外去接。 我不想跟池又鳞独处,藉机出去上洗手间。 但池又鳞跟了过来。 他不声不响地确认隔间没人,然后走到我身边。 我开水龙头洗手,低头不看他。 他靠在洗手台边沿,说,“你真厉害,我的助理去给个票而已,回来就对你赞不绝口。除了一瓶饮料,你还对他做了什么?教教我,”他用耳语的声线,“我好加倍用在乔诺身上。” 真是难以置信! 我猛一挥拳,他却早有预知地挡住,抓住我的手腕。我手上的水飞掠过他的眉梢,他的眼睛眨都不眨,“你打不过我的。” 我低吼,“你这样算什么?折磨?有意思吗?!”我欲抽回手,他却不放开。 他看着我,“当然有意思,我乐此不疲。” “我要你眼睁睁看着,我怎么让乔诺死心塌地。”一个字、一个字冷峻地从池又鳞嘴里蹦出。他的怒气前所未有,说完用力甩开我的手,走了出去。 等我整理好情绪回到贵宾室时,池又鳞已回复笑容,正和乔诺聊天。 乔诺见我回来,笑说池又鳞顺路,愿意载她一程。 我的头脑仍然一片混乱,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到地下停车场时,美食节的工作人员临时有话要跟池又鳞说,他暂且走开,留乔诺跟我站在原地。 “池老师,你还好吗?”乔诺忽然问我。 “嗯?”我稍稍回神。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总觉得你面对你弟弟时不是很自然。……是有什么心事吗?”乔诺措辞小心翼翼,“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不该过问的;但如果你是因为弟弟是大明星而觉得比不过,我觉得完全没必要。”她笑笑,“你很棒,一点都不输给弟弟,要对自己自信点!”她拍拍我的肩膀,给我打气。 多好的一个姑娘。我应该保护她,不让她因为我们两兄弟的事情而受伤害。 “好了,我们走吧。”池又鳞走回来,“那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 “池老师,再见啦!今天我吃得很开心,谢谢你!” 我看着他们两人离开的背影。 我迈开脚步。我想上前拉住乔诺,不让池又鳞有任何机会。 但我伸手拉住的却是池又鳞。 他们停住看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乔诺看看我又看看池又鳞,一脸不知所以。 “……我开了车锁,乔医生你先上车吧,哥哥看来有话跟我说。” “嗯。”乔诺不多问,往闪着车灯的车子走过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拉住的是他。 我没有想好要对他说什么。我想,我此刻看向他的目光里,一定是迷茫。 池又鳞与我对视。 好一会儿,他开口。 “……知道我为什么想折磨你么?因为你也一直在折磨我。” Punch 23 晚上,我坐在书桌前,研墨。 展开宣纸,笔尖蘸墨,轻缓下笔。 十五岁的池又鳞,在乡下别墅的书房里问了我一个问题。 高且大的窗户之外,是不息止的蝉躁。日光有如瀑布,一瀑一瀑泻入房内,激起无数微尘在我们脚边旋舞。 我用一个激灵的工夫,便晓得他要的,并不是问题的答案。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睡不着。 惊鸿振翅,在雪地里留下了无法褪去的爪印。 我的心,就是那块雪地。 我从不深究为什么池又鳞知道我身边有哪些人。 也从不质问他为什么接二连三地对他们出手。 正如我从不好奇为何《回家的路》里家的方向是西面。 正如我从没跟他谈过他去北欧的事情。 我不可以,也不能够。 野火终场演唱会当天,奶奶出院。 病房再高级,也终究是病房,老人家不习惯,所以病情稍有好转就想回家。 父母咨询过医生意见后,替奶奶办理出院手续,同时雇佣护工到家里帮忙,也跟医院打了招呼,请医生定时上门查看。 奶奶的房间,从楼上搬到了楼下的紫庐。 “紫庐”是一间客房,有落地趟门直通花园,因紫藤绕门外的木架而生,花开时满室紫光,遂取名紫庐。 爷爷当年病重,最后的日子就住在这里。 那时候,奶奶在门外一方地上摆满了鲜花盆栽,好让爷爷偶尔转醒时能看见满眼鲜活艳色。 爷爷走后,奶奶继续打理那些花花草草,又换了一些品种,让大家一年四季都能欣赏花开。 紫庐经常打扫,也不需要多花时间收拾。 从医院回来,我抱着奶奶到房中的贵妃椅。 母亲早已打开门窗通风。花园里,海棠开得正好。 我给奶奶腰间盖上薄毯,蹲下问,“给您榨杯苹果汁?” 奶奶笑着点头,却不放我走,“跟乔医生发展得怎么样?” 我失笑,“您怎么学起我妈来了。” 奶奶看我,“……你心里,是不是有人了?” 我沉默。 奶奶体贴地不再问,只温柔地摸我的头,“往后如果你妈妈再提起,我就给你当挡箭牌,怎么样?” 我笑了,“好。” 心里却愧疚万分。 他们越通情达理,我就越觉得自己不可饶恕。 野火乐队演唱会的终场,场面震撼。 龙门会上不时上传最新小视频,乔诺也给我发了微信,有视频有图片有文字。 开场前,他们去参观了后台,她拍了池又鳞身穿黑色演出服的背影,配上文字,“气场十米!” 进行中,那些自国外进口来的超炫灯光音效就不必说了。 最震撼的,是在场的十万粉丝齐唱《燎原》。没有任何音响辅助,人声响彻整个体育场。高`潮处,几乎所有人同时挥出橘红色荧光棒,犹如火在燃烧。 视频里,乔诺一边拍一边激动地尖叫。 我想笑,又想哭。 我不敢问她,演唱会结束后,有没有别的安排。 不闻不问,就好像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 第二天,我以恍惚的精神状态,去医院把剩下的手续办好。 乔诺给我打电话,“听说你奶奶出院了?” 我们再次在医院天台见面。 “看来往后我们只能靠微信联系了。”乔诺有点懊恼,但很快开心起来,“不过家人出院是一件好事!” 我看着她,想从那张快乐的脸上寻找蛛丝马迹。 “我刚刚接到通知,下周要到外地学习一个月!”乔诺对我说。 “……那是不是意味着你回来之后就升官了?” 她也够直率,笑道,“应该是的。” 这之后,我们俩一时无话。 乔诺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池老师,你看,我不是拿到了米其林餐厅的券吗?……等我回来后,你愿意跟我一块去尝尝不?” “……” 见我没回应,她连忙说,“我这么说好像太早了,毕竟我要外出学习……我们、我们到时候再说?” 她的耳朵红了。 于是,哪怕我的脑袋里塞满了各种疑问,我都赶紧开口,“好,我们保持联系。” 她这才松一口气,笑了。 Punch 24 可接下来,我没有时间琢磨乔诺的话,甚至没有时间思考我跟池又鳞的事情。 奶奶回家后,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不是说她变得病恹恹,而是她那股精神劲儿在慢慢消失。 她睡眠的时间变长,饭量也渐渐减少。有时候,她会盯着趟门外的一方花景,很久、很久。 “奶奶,您还好吗?”我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如同无数次她握着我的一样,问到。 医生来给她做过全身检查,她年事已高,器官功能衰退在正常范围内,并没有其他异常,按道理,这是很健康的老年状况。 奶奶笑道,“我很好。” 越长大,我越明白,“我很好”有时候不过是粉饰太平。 “要不,我带你出去逛一逛,呼吸新鲜空气?”或许是骨折不便,奶奶在屋子里待久了才这样。 奶奶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我真的没事,你别瞎担心。” 野火十周年的庆祝活动还要收尾,但池又鳞停下了所有工作,搬回家里。 我也开始了从家里到学校的通勤日子。 父亲动用关系,请来国外的专家给奶奶检查身体,结论依旧是什么问题都没有。 折腾完之后,奶奶摸了摸父亲的头,“辛苦你了,让你们担心了。” 父亲在上位已久,说话做事一向沉稳有度。但在所有父母的心里,孩子永远是孩子;而在孩子心里,父母永远是依靠。 母亲轻轻推我们出去,小心地掩门,留他们母子俩说交心话。 早上,池又鳞会抱着奶奶到趟门外的木椅上,让她晒晒太阳,陪她说话,唱歌给她听。 她喜欢听《四季歌》,“血肉筑出长城长,侬愿做当年小孟姜。”——是家国情,也是儿女情。 爷爷奶奶谈恋爱那会,没有太多唯美的场景,但并不代表他们不浪漫。 爷爷求婚时,就是给她唱了这首《四季歌》——愿往后的春夏秋冬,有国有家,有你有我。 午饭时,母亲会做一桌子菜,一家人围在一起,有说有笑。 下午,我会抱着奶奶到贵妃椅上,然后坐在她旁边一边改论文,一边听她的意见。 傍晚,我们一家会在花园里乘凉,父亲切开西瓜,分给我们一人一瓣。 晚上,父亲或者母亲会到紫庐跟奶奶说话。 每一天的每分每秒,我都想将其刻入脑中,生怕遗漏任何细节。 亲人的意义,见一天,少一天。 爷爷离开那会,我们仍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哭过之后,人生路仍有无数风景在两侧。但到了这个年岁,才发现,告别是一个漫长又苦痛的过程,但我们必须打起精神,即使哭,也必须笑着哭。 茉莉花开,芬芳满室。 奶奶却不会再睁开眼。 父母早知奶奶对自己遗物的安排。父亲把她写给我们的信交到我手里。 “溟溟、小鱼儿:展信好。岁月如梭,转眼间,你们已从小小孩童,长成英俊男子。我何其幸运,见证了你们的成长。你们往后的人生路还很长,奶奶相信,你们会为自己做出最佳的选择;记住,奶奶永远是你们的后盾。 同样,转眼间,你们爷爷已离开我十余载。每一天,我没有不思念他的时候。我那天从楼梯摔下,是因为,我看见他在楼梯尽头,笑着看我。那刻起,我知道,人各有命。他走那天,我坐在床边,感受着他的体温,慢慢凉去。我悲伤,但我没有流泪——最该替我擦拭眼泪的人已不在,即使哭,我也要等到与他团聚那天才放声大哭。我记得当时,趟门外的牡丹开得很艳,我立即决定,我要连同他的份,好好活着;我要连同他的份,看清楚每一次花开花落。这样,我算不枉与他相爱相知这一辈子。我曾跟溟溟说过‘幸福’与‘幸运’有所区别。我的幸运,是与你们成为亲人;而我的幸福,是与你们爷爷相濡以沫。如今,若我离去,并非悲事,我只是与我的幸福,再次相遇。 孩子,别哭,连同我的份,看尽这世间的美好。 爱你们的奶奶 留” 母亲已在父亲怀里低泣。 我与池又鳞看完信,他平静将信折好,问起父亲后续安排。 我听从父亲指示,通知亲戚朋友和学校,筹备奶奶的遗体告别仪式。 我们三个男人,分工合作又配合默契地逐步完成这最后的庄严仪式。 奶奶的骨灰入土那天,天飘着极细极细的雨。 结束后,父母走在前面。我没走几步,眼见要来一个平地摔,有一手揽住了我的腰间。我转眼,池又鳞看着我,“结束了。哭吧。” 我站好,倔强地推开他的手。 他并不松手,反而把我抱紧,让我贴上他的胸膛。“哭吧。” 极细极细的雨絮絮纷纷,绵绵不停。 我在他的怀里,哭了。 是悲伤,是怀念,是最后的祭奠。 Punch 25 守孝结束,我们回归日常生活。 父亲去上班,我回去学校,池又鳞需要把一部分未完的工作补上。 这天,我的课少,上完以后回家一趟。 母亲一人坐在客厅里,发呆。 “妈妈?” 母亲这才回神,笑问,“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今天下课早,我回来陪陪您。”我在她旁边坐下。 “我去给你做点沙拉。” 我却拉住她的手,“刚才怎么了?” 奶奶去世后,我对父母的举动都特别敏感。 母亲坐回来,“屋子太大太空,我不习惯。”她轻轻叹气,“你爸爸说,要把紫庐改成客厅,而这里改成练舞房,让我开舞蹈班,好打发时间。” “您的意思?” 母亲一笑,“怎么会答应。”她环视客厅一周,“这儿回忆太多,舍不得。” 然而回忆只存在脑海中。现实中,这里确实太大太空,以至于,我想让每个角落都塞满人声和欢笑。 家里是时候添新人了。 我被如此想法缠住。我想,这是我的责任。 龙门会换了新的首页图片。 摄影师角度抓得很好——池又鳞张开双臂的背影,而他前方,是浩瀚一片由橘红色荧光棒营造的火海。 我放下手机,专心等人。 咖啡厅里播放着轻音乐,而乔诺给我发来微信说在来的路上。 她的外出学习早已结束。奶奶去世期间,她经常发来问候。 “久等了!” “没事。”我抬眼,“你剪了头发?” 乔诺轻轻拨弄一下额前刘海,“嗯,学习回来后剪的,现在都长了,好看吗?” 我点点头,“看起来跟我学生差不多。” 乔诺笑了,“这家咖啡厅的咖啡味道很好,特地请你来试试!” 她今天只点了一杯咖啡,没有甜品。 “这里的蛋糕不好吃?”我调侃。 乔诺看我,“我想你的心情还没平复过来,我大吃大喝的,不好。虽然我跟你奶奶不熟,但对逝者的尊重,我得做到。” 我本不介意这些,但听她这么说,不禁说到,“谢谢。” 她问我,“你还好吗?” 我嘴上回答“还好”,但实际上是不是,我自己也不知道。 奶奶的事情过去后,我终于有时间来思考乔诺的话,以及我跟池又鳞的关系。 我不想、也不敢擅自猜测她和他之间发生过什么。 乔诺的话,是间接的告白,还是朋友间的邀约?如果是告白,我该如何回应? 而我跟池又鳞之间,又该如何处理? 现在的我,如履薄冰。 直到我跟乔诺分别,我都没能问出一句实质性的问话。 我情愿我有拉黑名单时的决绝,问个清楚明白。 如果她和池又鳞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而她喜欢我,我应该接受她,和她逐步发展,然后去见彼此父母,谈婚论嫁。 如果我足够决绝,我应该是那个捅破窗户纸的人,跟池又鳞讲清楚,我们只是兄弟。 我站在安全岛上,看着红绿灯转换、行人来往,就这样浪费了时间。 周末,我跟池又鳞回家吃饭,得知父母要去旅行的消息。 “趁还能走能跳,去看看变化的世界。”父亲已提交长假报告,母亲已开始收拾行李。 父亲出花园浇花时,母亲对我们说,父亲累了,奶奶的事情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打击,他想休息一下。“也好,当是我们的二次蜜月。反正你们都长大了,我和你们爸爸也是时候好好享受二人世界。”母亲笑说。 我笑着点头,却有些心酸。 父母启程那天,池又鳞刷脸,航空公司开了超级贵宾通道给我们。 我们在静谧舒适的环境中告别。 回程时,我坐池又鳞的车。 我们没有说话。我转头看窗外,只觉很累。 从机场回市区,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 不知不觉中,我睡着了。 Punch 26 母亲把已经晾干的衣服叠好,让我拿进弟弟的房里。 我应好。他的房间开着窗户,风把桌面的纸张吹落满地。 我走过去,弯腰捡起,有乐谱,有词作。 其中一份词作写着:我是你的小狼狗/喜欢被你牵着走/我想把你当骨头/咬啃吮舔都不够 我慢慢睁开眼。 方才的梦是虚构的还是过往的事实,未醒的头脑一时分辨不清。 视线逐渐聚焦,池又鳞的超大海报映入眼中——我回到了住所,正躺在客厅沙发上,而枕头结实而温暖…… 我顿住,眨了眨眼,猛地直起身子。 “……哥哥,你的睡眠质量一如既往地好。”仿佛印证了我的猜想,声音适时传来。 我艰难地转过头,对上一双眼。 池又鳞一手手肘抵着沙发扶手,撑着半边脸,声线平静,“我的大腿枕头,枕得还舒服么?”他另一手指了指墙那边,“还是,你觉得那个比较好?” 我知道他在指什么。我的喉头发紧,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那张海报,我记得是给龙门会的粉丝的,助理当时跟我说,不到十分钟就抢光了。……你怎么拿到的?有人转卖?出价竞拍?还是,你自己抢到的?” 我的脸在发热。我立马转开脸,想离开沙发,“怎么得到的跟你无关。谢谢送我回来,你该……”“离开了”没出口,我被一手拦住腰往回抱——“你对着那张海报自`慰过吗?精`液有没有溅在上面?”池又鳞紧紧抱住我,低声呼出的气息打在我的耳畔,让我头皮发麻。“放开我!”我害怕起来,不断挣扎。“你还要逃吗?”我越挣扎一分,他便加深钳制一分。突然此时,一阵铃声刺破这弩张的气氛,我们皆是一愣。是我的电话!我趁池又鳞稍微松手的一刻挣脱出来,落荒似的想逃想求救,摸索出手机,屏幕上闪着“乔诺”二字,没等我按下接听键电话就一下子被夺走,我看着池又鳞一个抬手将手机扔了出去摔在门后发出巨响掉落地上五马分尸。我惊得眼睛都没眨,只听他冷冷吐字,“没她的事。”他向我俯身,我慌张地往后退。池又鳞看着我,“你是怕我,还是怕你自己最终要面对内心?”我被逼到墙边,心头一紧,“……池又鳞,够了。” “够了?”他似笑非笑,“我`操了你的学生,操了你的同学,操了你的师弟。……我最想操的那个人,你猜猜是谁?”他凑上来,虎口掐住我的下巴,“他们个个都喜欢你,个个都不安好心,凭什么那些路人甲乙丙丁可以离你这么近,而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唇几乎要吻上我,“你看到我跟他们在一起时,心会不会像要爆裂一样疼痛?我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我只能从他们身上寻找你的味道——你的笑,你的话音,你的一切。” 我鼻头一酸,心脏像被一股蛮力捏住,随时都会迸出血浆。 “别再说了!”我使劲挣开他的手翻身欲逃,他却把我抵在墙上。 他的气息热得几乎能灼伤人,“我知道你默写心经上哪些内容。其实我也在压抑自己,我尽力了……当年爷爷走后,能管住我的人少了一个。你那么聪明,一定知道我背后的观自在和你的默写是呼应的。”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同时我也知道,这并没有用。 我只能用我最后的力气去挣扎摆脱池又鳞。他抓住我的双手反剪到背后,低头逼切地吻上我,我咬了他一口,他没有放开,我尝到了血的味道。 腥味刺激了我桎梏在内心深处的兽,它叫嚣着要出来,要放肆破坏。 池又鳞不断加深这个吻,我尝到了眼泪的味道。 我心里的兽朝我仅存的理智怒吼,要赶跑它好独占我全副心神。 池又鳞放开我,嘴角带着血,他擦掉我的泪,眼睛明亮到哀伤,“池亦溟,我爱你。” 他再次用力吻上我。 这次,我投降了。 我爱他,爱得入骨。 Punch 27 池又鳞进入我的时候,尖锐的痛如引线上的火花从下`身一路烧至头顶。 我咬紧牙关,指尖用力划过床单,揪紧一撮布料。 可我疼得心甘情愿。 我拥有他了。 我恨不得再痛一些,好让自己把这种感觉深深刻在身上、心上。 池又鳞握住我的手,停止动作,俯下`身,“别咬自己,咬我。” 我摇头。 “或者你叫出来也可以。”他吻我的脸,“你这一层另外三套房子我早就买下来,没人住的。” 我看他,他明白我的惊讶,“抬头不见低头见,邻居这种存在太危险。” 他说得理所当然,“我曾在隔壁的房子,坐了一整天,肖想我怎么把你压在身下操到失禁。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左胸口,那里怦怦地急速跳动。“现在我拥有你了,却舍不得了。” 我几乎热泪盈眶,“吻我。” 我们以交`合的姿态拥吻。 他动起来时,我痛得快要失去意识。 我的身体就像一架生锈已久的旧机器,骨骼的每个弯折,我仿佛都能听见其中的咔咔声,好像随时会断折。 我却极其满足,并因此生出颤栗的快感。 我让池又鳞射在身体里。那股热力的冲击超乎想象,像一把猛火袭来,炽热且激烈,令我几近痉挛。 第二天,我在食物的香气中醒来。 深色窗帘的缝隙间,微风透入,吹得那一缕同时透入的日光摇摇曳曳。 我的身体已被清理。 我下床,打开`房门。开放式厨房里,一个赤`裸着上身的身影正在忙碌。 我注视他背上的观自在一会儿,才转身去浴室。 我打开镜柜,剃须刀安静地躺在那儿。 锋利的刀锋引诱着我。 既然我爱他入骨,那我只能剔骨放血,才能结束这一切。 我打开剃须刀,以刀锋抵住手腕血管。 “你在干什么?!”话音未落,手里的刀就被突然而至的外力打掉。“你疯了?!” 我对上池又鳞惊魂未定的脸,呆滞地说,“我们不可以,不能够。” 若我这么容易放得开,我们怎么会耗这么久。 我想得到他,却承受不住深深的愧疚感和负罪感。 我知道我这是懦夫所为,可我没有办法。 或许我真的要疯了,才会觉得一死了之就是解脱。 池又鳞一把抱住我,声音支离破碎,“你怎么这么傻……”他用力将我往怀抱里揣,生怕我会消失一般,“大傻瓜……” “池又鳞,”我想,我一辈子眼泪的份额,很大一部分是给他的。“我爱你,可我不能爱你。” 他的皮肤温度让我迷恋,他的肩膀宽度让我迷恋,他的三百六十度,我都迷恋。 然而,我在他的怀抱里哭着说出残忍的话。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失去意识的。醒来时,额头贴着冰冰凉的东西。 “那是退热贴,你发烧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躺在池又鳞的怀抱里。 他搂着我,下颌抵着我的头发。 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也不想问。 仿佛不闻不问,这一刻的时间就可以无限延长,直到天荒地老。 彼此良久的沉默后,池又鳞开口,“……那次打架后,你往镜子那一拳,让我心惊不已。”他轻轻拿起我的右手,吻了吻手背那个伤口。“我告诉自己,不能再那样,不能再逼你了。但不久后,你跟施南交好,你没发现,他看你的眼光全是掩饰的欲`望。你们走得那么近,你在他面前笑得那么开心,以至于,我嫉恨中生出了羡慕。”池又鳞安静地说,“既然我不能再逼你,那我就跟施南试一试吧。但你哭了。看着你流泪,我既震惊心疼,又欣喜若狂。” 我的眼睛再次刺痛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爱上你的。等我回神时,我已经爱你十多年了。” 池又鳞的声音犹如负伤的兽在低鸣,“哥哥,陪我七天。等过了我三十岁的生日,我们恢复寻常兄弟关系。也许将来的某一天,我们可以跟爸爸妈妈,还有各自的家人,再到托斯卡尼。好不好?” 我的眼泪直直往下流。 Punch 28 我退烧后,池又鳞给父母打电话,说我们兄弟俩也要去旅行,接下来七天可能联系不方便。“我跟爸爸在给你挑礼物,想着你三十岁生日那天可以收到。看来只能回去再给你了。也好,你们两兄弟能一起去旅行,算是大进步了,玩的开心点吧!预祝你三十岁生日快乐!”母亲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池又鳞笑着道谢,结束通话。 他把电话给我,我联系了学院教务,把之前带项目攒下的假期用掉七天。 结束通话后,我想到了乔诺。 “乔诺给我打了电话。”池又鳞看出我的心思,“在你发烧昏睡的时候她打过来的,说你的手机打了几次也不通,不知道怎么了。我说你有事在忙,手机坏了。你给她打个电话吧,让她安心。” 我看了池又鳞一会儿,最后只给乔诺发短信,没有打电话。 池又鳞替我收拾行李。 我坐在旁边,看着他。 他说要坐十个小时的飞机。七天,又要浪费一天了。但我没阻止——阻止意味着又得花时间来讨论怎么办。 “这样可以了么?”他让我检查。 我随意看了一眼,“嗯”了一声。 他打电话安排行程,我盯着他的背影看。 看着看着,他背上的观自在离我越来越近。原来是我自己走了过去。我伸手从后环住他的腰,脸贴上他的背。 池又鳞说话的声音戛然停止,过了两秒,他才继续。他的手覆上我的手。 打完电话,他转过身来吻我。 我喜欢他的吻,霸道,激烈,让我无法思考。 小安已替池又鳞收拾好行李。 我们跟小安道别后,池又鳞载着我驱车往高速去。 私人机场,私人飞机。四位外籍的机组人员在恭候我们。 池又鳞牵上我的手。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一刻起,我们是情侣了。 我回握他的手。 漫漫的长途飞行开始。 池又鳞体谅我刚退烧,让我好好睡一觉。 他搂着我,“好好休息一下,我已经吩咐厨师给你做点好吃的了。” 我舍不得合上眼,“你陪我说说话吧。” 池又鳞笑,“好。” 可我仍只盯着他看。 他挑了挑眉,“我那么好看吗?” 我点头。 “喜欢吗?” 点头。 “迷弟?” 点头。 池又鳞笑得很开心。他这样笑时,淘气中带着邪,眉眼全是魅光。 我开口,诚实得连自己都被吓一跳。“我在龙门会里有头衔的。” “哦?”他饶有兴致。 “我是护法,只比长老低一级。”我在论坛里没怎么发过声,完全靠埋头做任务、长时间在线和按时交费一级一级往上。 池又鳞吻我的额头,“还有吗?” “你们的演唱会门票,我每次都买。自己不去,让别人去,给你们增加粉丝。你们的专辑,普通版、限量版、现场版、混音版,我都有。还有,你们参加各种慈善活动的视频,我都烧成光碟……” “别说了,我硬了。”池又鳞搂紧我,“就这样让我搂一会儿。” 我的脸很热,我全身都很热。 Punch 29 我伸手抚摸池又鳞发硬的那里,他明显地颤了一下,眉头紧皱,警告地盯着我。 “不舒服吗?”我怕自己做得不好,弄疼他。 他贴上我的脸,“不是。别碰我……” 我万分希望自己懂得调`情技巧,好知道在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让气氛不那么生硬,能讨对方欢心。 而我居然笨拙又毫无情调地说,“可我想摸……” 突然池又鳞猛一个转身压过来吻我。 我无暇顾及其他,晕乎乎天旋地转过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裤子被褪了一半,池又鳞正握着我们两人都硬了的那里相互摩擦。 飞机舱内有足够大的空间供我们使用,但我们却挤在沙发床的边上,任由湿腻潮热的逼仄感包围彼此。 我觉得自己此刻一定是狼狈的模样,可池又鳞一点也不。连他额上顺着脸部线条流下的一滴汗珠都那么性`感。我的心在发胀发疼,本来那里就到了临界点,这么一下子,我射了,而池又鳞还没有。他不得不停下,安抚我这个表现极差的笨蛋。 那些人,跟他睡过的那些人,肯定表现都比我好。 这么突兀的想法让我一下子难过起来,那颗发胀发疼的心,此刻发酸。 这么多情绪塞在小小心脏中,我被闷得发起狠来,趁池又鳞拿纸巾转身想给我擦身时,坐起来,扶着他还勃发的事物二话不说就含进嘴里。 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只能想象舔冰激凌的情景。但他那里很大,又硬,不甜,还有淡淡麝香的味道。含进嘴里后,我怕自己的牙齿磕着它,忍着嘴巴被不断撑大的不适,小心地、一下下地吮`吸。我听见上方传来难耐的呻吟和喘息,全身再次发热,这时才敢抬眼看对方的表情。 那是我见过的最活色生香的表情。不,表述不准确,我已词穷。他的视线正好与我对上,他的眼中浮动潋滟的光,命令我,“含深一点。” 我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听话地拼命含深加快舔舐速度,忽然一手伸来将我推开,我被推开后自己又凑上去,一股热液射了我一脸。 热液往下流到嘴角,我伸出舌尖舔了舔,苦,腥咸。 “抱歉。”池又鳞不知从哪拿来湿巾连忙替我擦掉脸上的黏液。 他紧蹙的眉头间满满是怜惜,我的心又酸胀起来,我打开他的手,看着他,“那些人给你做的,我也会做。”我还想说“而且做得更好”,然而并没有底气开口。 池又鳞停下手,表情微妙且复杂。 见他那样,我霎时后悔了。我逞什么口舌之能,明明我跟他之间的经验值差了那么多,不好好反省学习还作天作地。我想,我总是用所谓的凶悍去掩饰我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办的笨拙。如今在他面前,这种愚蠢又以另一种方式被放大,我难过极了。 池又鳞圈住我的腰,“池亦溟,你从哪里学来这些的?” “嗯?”我还沉浸在难过中,不知所以。 “你果然破坏力惊人。”池又鳞咬上我的耳垂,“还毫无自觉……嗯,吃醋的模样也很棒,让我心痒难耐。” 我脸红了,“你不觉得我很差吗?” “我爱了那么久的人很差?你在质疑我的眼光?嗯?”他捏我的下巴,把我当小言情里的女主了。 我侧开脸,不想跟他说话,心酸甜酸甜的。 他把我抱个满怀,“我想操`你,现在。” 恶劣地收紧手臂,让我的下`身贴住他的胯下,直接感受他那里又硬了的形状。 还恶劣地问,“可以吗?” 我咬了他嘴唇一口,“不可——” 话音被吞掉。 Punch 30 我想成为池又鳞的高岭之花,叫他打心底里爱慕尊敬不敢冒犯;又想成为他的妖艳贱`货,叫他被迷惑得满脑子只有下流想法欲罢不能。 最好让他又爱又恨没有办法,只能围着我转,从此他遇到的每个人都无法跟我相比。 我这是妄想。我知道。 事实上,我们的角色对调。我明白为什么过往一个两个三个都落在他手中了。 他是汹涌的浪潮,而我只是赤`裸的岛屿。 我摇摇晃晃的视线中,他的巨物正孟浪地在我的后`穴中猛抽猛插,而我的物件正上下颤荡滴拉着粘液丝。他找到了我体内的敏感点,每一次撞击都快狠准,于是每一次我都在难以言喻的酥麻快感中灭顶。 我忍不住呻吟,声音低哑甜腻淫靡,根本无法想象是自己发出的,又羞愧又刺激。 池又鳞动得很急很烈,我腰下的软枕并没有起作用,而后背与软垫的摩擦让我痒痛,以至于我不得不在淋漓快感中分了分神使劲扭动身体,想变换姿势。池又鳞接收到我的意愿,抱我坐起来,跟他面对面。那物直直埋了进去,我被刺激得一口咬上他的肩膀。他那里胀得更大了。 “嗯……”我在他怀里被顶得一耸一耸,他咬上我的喉,啜吮吻那里的皮肤。 彼此都是汗涔涔的,汗与汗的粘性让我们紧紧贴在一起。 情`欲的颠簸中,我环上他的颈项,有一下没一下地吻着他发红的眼角,对视时,我声线不稳地问,“你舒服吗?” 池又鳞重重往上顶住我的敏感点,“你说呢?”语调压抑透着凶狠,“我早该把你办了的,一遍又一遍,省得现在怎么都觉得不够!” 我吻上他,舌头试着去勾住他的。 我还该怎样做,才能更深切地表达出我的激动与贪婪呢? 池又鳞戴了安全套,没有射在我里面。 洗完澡,他抱着我出来坐好,我巴巴地看着他,“你还会射在我里面吗?” 他眯了眯眼,眸色变深。“会。等到了目的地,每一次我都射在你里面,让你尖叫着喊出来。” 他这么说,我才意识到自己问了多么淫`荡放`浪的问题。 我快要自燃地低下头。 他却低笑,大被子一披,盖上彼此的身子,“好好休息一下,稍后继续。”最后四个字,他在我身旁咬耳朵。 我痒痒的,睨了他一眼。 他抱着我,哈哈大笑。 睡到中途,我醒来了。我轻轻伸手,轻轻抚摸他的面部轮廓。 他睁开眼时,我正摸到他额上那道疤痕。 “还会疼么?” “不疼了。” 亲手摸过才知道,疤痕狰狞。 “对不起。”我道歉。 池又鳞注视着我,“……你去美国之后我才剪这个头发。我特地露出这道疤。这样,哪怕你在异国他乡,偶尔瞥见我的照片时,都能第一时间发现它。无论你在做什么、跟谁在一起,我都巴不得你在看到它的一刹,心神被扰,感到不安。……如果不能做你的最爱,那就做你的最恨,你一直记着我就好。” 我又想流泪了。但与其花时间哭,不如抱紧眼前人。 我宁愿对他张开双腿,也不愿意以眼泪证实我们能如此相处的时间在一点点减少。 Punch 31 第二天,我们到达目的地——太平洋上的一座岛屿。 四面环海,与世隔绝。湛蓝的天,纯白的沙,碧绿的水,一群灰色飞鸟不时窜入分散的小树林,又腾翅出来。 我看向池又鳞,他替我解惑:某位老板重金买下这里打算开发成度假天堂,无奈后来公司破产,工程被迫停止,他们公司的老总低价买入。一次庆功宴上,老总喝多了,问他们想要什么,他都可以满足;池又鳞狮子开大口,说要自由使用这个岛屿的权利,老总答应。 我调侃,“不怕老总记恨?” 池又鳞笑得狡黠,“不怕,谁让我是摇钱树呢?” 我捏了捏他的脸。 “为什么想要一个孤岛?” 他看向我,“……当时想着,把你囚禁在这里;或者,我在这里,孤独终老。”他揽过我,“现在有新的用途,也好。” 我不说话,抱住他,埋头进他的怀抱。 岛屿一侧,是废弃了的施工点,其中一座堂皇的度假别墅已经建好。 “这原本是样板房,里面布置得不错,我已经让人打点好,能马上住进去。”池又鳞开门——标准西式豪华装修,大水晶吊灯,暗金扶手,客厅中间铺着米白带灰的动物毛皮地毯。 厨房的冰箱是三门的,里面塞满了各色食材;主卧的床是king size,穿过落地窗到阳台,一百八十度海景尽收眼底。 池又鳞带我到附近的星月台。 星月台建在山崖边上,长长走道,尽头是一方小站台,四周是无边水池,颇有天涯海角的意味。 “这是给人举行婚礼用的。”池又鳞说。 无怪叫星月台。在天涯海角立盟誓,以繁星明月为见证。 我们又去了更远一点的地方。山脚下,艳丽的南国红花以簇以丛竞相开放,日照下,似有瑰丽红光泛起。 “好漂亮。”我叹道。 “你喜欢就好。”池又鳞吻我额角。 我们休息了一下。傍晚,手牵手来到海边。 铺好防水布,开好红酒,水晶杯里倒进暗红酒液。 闲适地坐着,肩并肩看日落,看夜幕降临,看星河在天际流动。 池又鳞还带了口琴,他问我,“想听什么?” 吹拂过来的风里,有海的腥辛。我说,“《那片海》。” 我们对视彼此,而后他把口琴放到嘴边。 口琴的音色自带一种怀旧感,于是自它而出的音调悠扬而幽郁,再快乐的节奏都沾染淡淡愁绪。 一曲完毕,池又鳞放下乐器,“……他们都说我没写过关于爱情的歌。其实我每一首歌都是写给你的。这样,它们算不算情歌?” 我们做起爱来。 池又鳞将红酒慢慢倒在我的身上,从嘴唇,一路到下`身。 他低身吻我,舔舐我身上的酒液,舔舐我勃`起的物体,舔舐我的后`穴。 他进入我之后,我抚上他的手臂,要坐起来。 我想深深吞下他的巨物,想近距离跟他面对面,想抚摸他的腹肌,想在他颈肩连接的地方留下咬痕。 池又鳞一一听从我的要求。 我们到达高`潮时,仰头所望整个星空都在颤动。 余韵之时,我们唇舌勾连,相视而笑。 第三天。 池又鳞在厨房里做饭,我负责偷吃。 爷爷认为做饭是基本技能,所以我们俩从小就进厨房帮忙。 有一次,大人们不在家,我做了个香喷喷的炒饭。 池又鳞眨着他那双带长长睫毛的眼睛,“哥哥,喂我~” 我还想偷吃一块炖牛肉,有人抓住我的手,把牛肉送进他嘴里,末了把我沾汁的手指舔个干净,看我一眼,咂吧回味,“好吃。” 我挑眉,“说菜,还是说人?” 他偏偏笑而不语。 坏心的家伙。 布菜完毕,我被人抱住坐大腿上,还被吻了一个。 我顺势环上他的颈项,“喂我。” 当时的我可没有立马答应池又鳞。 小胖墩老爱恶作剧,得挫一挫他的气焰。 我跟他提条件,“喂你可以,不过呢,爷爷的学生偷偷塞给你的那些零食,都给我。怎么样?” “哥哥太坏了!”小胖墩皱眉嘟嘴。那些进口零食可是他的心肝宝贝。 我好整以暇,摸摸他滚滚的肚子,学大人的语气,“我是为你好。” “怎么样?是要我喂你,还是自己留着零食?” 最后,他委委屈屈地跑去房间,把宝盒拿出来。“哥哥喂我……” “想到什么了?笑得那么得意?”池又鳞放下喂我的汤匙。我想他也记起那段往事了,因为他接下来问,“我的那些零食,你后来怎么处理了?” “自然是吃掉了。” “哦——”他故意拉长尾音,作恍然大悟状。 饭桌在震动。 我双手撑着边沿,承受着身后强烈急速的撞击。 每一下池又鳞都深插到底,滑溜溜的啪啪声不绝于耳,最让我羞耻的是那些个汁液星子时不时飞溅到桌上,星罗棋布——刚才我们还在这儿吃饭呢。 池又鳞才不管这些,他抱紧我发热的躯体,贴上我的耳畔,问,“好吃么?” 我头脑昏胀,以为他问的是当年那些零食,“不、不记得了……” 他低笑,声线如电流,震得我差点精关大开;他包裹住我那话儿的头部,不让我射,“我问的不是零食,是这儿……”他抬起一条腿踩着桌沿,架高我一条腿,加快体内巨物往敏感点冲撞的频率。“好吃么?” 我又爽又恼,话不成音,“小坏蛋……” 他咬了我脖子一口,声音带着即将高`潮的晃颤,“是,我就是你的小坏蛋……” 清理完毕洗完澡后,池又鳞抱我到床上,给我揉腿。 他讨好似的朝我笑,我假装生气,嗔视他一眼,扭开头。 他厚脸皮地黏上来。我以为他要道歉,没想到他咬我耳朵,“溟溟,你那一眼好诱人……”手不规矩地摸进我的浴袍里。 我哭笑不得,脸在发热,“你够了呀……” “今晚继续让我插着你睡好不好?” Punch 32 说实话,我喜欢被池又鳞湿腻地插入填满。 因为我的身体很渴求他。一直都是。 第四天。 我转醒,后`穴空虚,而池又鳞不在床上。 我惺忪地摸索电子钟看时间,清晨时分,已有几道淡淡白光从厚厚的窗帘之间溜进,于是我披上浴袍走出房间。在楼梯间往下看时,看到了池又鳞的身影,他似乎在摆弄两个大麻包袋。 我一边下楼梯一边问,“你在干什么呀?” 背影明显吓了一跳,他转过身来看我,下意识想挡住那两个麻包袋。 他风尘仆仆,手上还戴着劳作手套。 我打量着他和他的麻包袋,走过去,“怎么回事?” “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他脱下手套,懊恼地挠头。 “因为你不在。”我也懊恼,走到他跟前,堪堪与他相距一两厘米。 “那是什么?”我侧身,打开其中一个袋子的袋口。 里面密密实实堆着全是那天在山脚下看见的红花。 我转头看他,他摸摸鼻子,“你说很漂亮,我想给你惊喜。” 池又鳞的计划是,把红花撒满整个客厅,而他要穿上帅气的衣服,帅气地坐在中间的高脚椅上,抱着吉他,等我出现在楼梯的一刻,给我唱歌;等我走下来,他要把选好的那朵最漂亮的红花送给我。 “我花工夫偷偷准备好工具,算好了摘花搬花的时间,想耍一把帅,你却不按套路地出现了。”他双手挠头,“啊!我突然觉得这个计划很蠢很幼稚,明明我是想制造浪漫的……” 我吻上他,而后拉着麻包袋到客厅中间,问,“就这样撒开么?” 若他尽心为我制造浪漫,我便极力还他以风情。 当然,我不是女子,无法做到羞柔娇媚。 我极力搜索脑海中我所看过的每一部情`色电影、读过的每一本官能小说,试图表现出里头男子所展示的性`感。 欲滴红花铺就的地毯上,我骑乘在池又鳞身上,腰部不断耸动,交`合处水渍声连连不绝。 原来这个体位这么耗体力,我全身是汗,一手耙了一把头发。 池又鳞定定看着我,吞咽口水。 我另一手压向他的胸膛,“喜欢么?” “爱死了!”他伸手要扶我的腰,我拍开他的手;他求饶,“让我动一动好不好……不然,我只揉你的臀也行……” 我晓得他平时怎么玩弄我的臀肉的——轻揉慢搓,画圈圈一般堆挤,时不时以指尖挑起皮肤的痒意又不肯解痒,非要我扭动身子求欢。 “休想。”我拒绝他。 池又鳞额头青筋都起了,他正想说什么,突然“嗯!”了一声,表情是压抑的舒爽。我刚才落下时无意识缩一下穴`口,自己也舒服得颤了颤。 我像知道了什么秘密,朝池又鳞笑一笑。 “不,池亦溟……你……嗯!”他狠命忍着,手臂的血管突起。 我也觉得很爽,放开自己呻吟出来。 兀地池又鳞掐住我的腰,抱我转一个身,我倒在柔软的花间。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拼命进攻,双手揉我的腰揉我的臀,动作又放肆又用力,配合他的进攻让我又疼又痒又酥麻。我搂住他的脖子,双脚勾上他的腰,想像藤生植物一样紧紧缠绕他,汲取他的养分,与他共生。 我们一起到达了高`潮,池又鳞吼着射了两股精进来。 “嗯……”我打着颤享受,抓紧了手边的红花,捏碎了娇嫩的花瓣。 池又鳞伏在我身上平息躁动时,我摸了摸他的头发,“池又鳞,你就是我最漂亮的那朵红花。谢谢你,把他送给了我。” 他没说话,一口咬住我的肩。 第五天。 我们俩起了个早。 池又鳞似乎有谱曲的灵感,跑去了琴房;而我去了厨房,检查一遍食材,看到时候能不能做一个生日蛋糕。 家里的蛋糕都是由奶奶跟母亲一手包办,我只在旁观摩过,没有实战经验。材料不足以让我慢慢试验,我只能绞尽脑汁保证万无一失。 我把厨房里的西点菜谱看了一遍又一遍,用了几个鸡蛋试了其中几个步骤。 休息时,我走进琴房,看看池又鳞在做什么。 他十分专注,坐在琴凳上,在纸上写写划划,哼了几个音,又用钢琴弹一下,确保音准。 我走近了,他才注意到我,立马收起曲谱,“怎么进来了?” 我不满,挤着他的位置坐下,圈住他的肩,“为什么不让我看。” 他吻我,“因为是给你的惊喜,这回要保密到底。” 他对惊喜特别执着,像个小孩子。 “没有惊喜也不要紧呀。” 池又鳞捞起我的双腿放在他腿上,“不行。” 我想,我明白为什么他那么执着。 惊喜,能让人记忆更深刻一些。 我蹭了蹭他的脸。 “蛋糕太难做就别做了,意思一下就行。” 这回轮到我了,“不行。” 他看着我,笑了,手开始不规矩,往我两腿间游移。 我脸热,却没阻止他,任由他的手指从拉链处的缝隙钻进去,抚摸那话儿。 接下来。 我咬着唇,坐在池又鳞腿间,后`穴吃着他的巨物,裤子卡在膝盖处,人被他顶得颠颠簸簸。 他的魔爪伸到我的乳尖,边捏边问,“你怎么可以这么紧这么湿这么好吃啊,嗯?” “你别说了……” 他打掉我想自摸的手,另一手替我爱`抚正滴着淫液的柱体,喃喃道,“真漂亮……” 他索性带我站起来,抽出肉`棒,让我坐在琴键上。 “琴会坏的!” “坏就坏,曲子我都记在脑子里了。” 琴键的音合在一起形成巨响,池又鳞抬起我双腿,一插到底。“来,溟溟,让我们欣赏一下一起‘弹奏’的曲子有多么天籁!”说完舔舔嘴角。 真是个小坏蛋。 ……我也是帮凶。 Punch 33 第六天。 天下起倾盆大雨,乌云密密堆叠,光线黯淡。 书房、影厅、车库、藏酒室、楼梯间——能想象得到的地方,都有我们欢爱的身影。 惊雷夹杂闪电不时在外面轰隆隆作响,而我们只在乎彼此的喘息跟心跳。 神用七天给万物一个开始,我们却要用七天来结束内心真正的渴求。 晚上,11点55分。 我端着蛋糕出来,把三根象征性的蜡烛插上,点燃。 蛋糕的样子十分普通,也不大,唯一的装饰就是我用果酱在上面写的字。 池又鳞与我对视,笑说,“给我唱生日歌?” “好。” 一首歌的时间,能有多长。我的脑海中却转起了回忆的走马灯。 微弱的烛光摇曳不定,那光映在池又鳞的眼里,闪闪烁烁。 “来,许愿。” 他乖乖闭上眼睛,虔诚地双手合十。然后睁开眼,把烛光吹灭。 12点整。 “生日快乐!”我拍掌道贺。 池又鳞眼眶红了。 以往,他过生日时,有家人有朋友有粉丝;将来,他过生日时,一样会有家人有朋友有粉丝。唯有现在,他的身边只有我。我生出错觉,像是拥有了他的三十岁。 这个荣幸,我定必以开怀大笑接纳。 我高兴地笑,给他下台阶,“怎么?想着能吃我做的蛋糕,开心得要哭了?” 池又鳞“噗哧”一声,看着我,“是啊。” 我第一次做的蛋糕,味道一般般。但池又鳞一个人把它吃光了。 他把“my love, my everything”吞进肚子。 我已满足。 已经是第七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我们躺在床上,相互依偎。 彼此没有说话,只有对视,和轻吻。 白日无声无息地预示着结束。 池又鳞带我到星月台。 我们站在那方小站台中,池又鳞握着我的手,笑着祝福我,“哥哥,你要幸福。” 别人站在这里永结同心,我们却要祝愿彼此寻得美满。 我想回祝,开口却被一股情绪堵住喉咙,说不出话。 池又鳞努力微笑,“我不是说要给你惊喜吗?现在唱给你听好不好?” 我拼命点头。 他哼唱,调子轻快调皮: 我是你的小狼狗 喜欢被你牵着走 有人靠近我会吼 粘你等你的时候 我想把你当骨头 咬啃吮舔都不够 唱到后面,他已跑调。 他的眼里蒙着一层水雾。 山顶风好大,吹出了他的泪。 池又鳞哭着微笑,“我又搞砸了,明明想好好唱的……” 我用力抱紧他,泪流满面。 “我宁愿做你的狗,也不要做你的弟弟。”他压着我的后脑勺,在我耳边呜咽。 私人飞机已在停机坪等候。 池又鳞让我先走。 一起走,我们一定会崩溃。 他笑着对我说最后一句,“哥哥,再见。” 飞机动起来,池又鳞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 偌大的机舱里,只有我一人。 我放声嚎啕大哭。 电影《爱乐之城》的尾声,女主角幻想她跟男主角在每个节点的际遇都有所改变,那么,最后在一起的,会不会就是他们俩。 而我跟池又鳞,若不是兄弟,又会怎样? 我会不会单纯是他的忠实粉丝,努力攒钱买演唱会前排票,盼望跟偶像近点再近点;万人齐唱时,我会不会在其中激动地挥舞荧光棒声嘶力竭。 或者,池又鳞会不会与我同校工作,偶尔我下课后能在同一栋教学楼看见他经过;开教工培训课时,他会不会坐我前排,埋头做笔记。 或者,我们只是茫茫人海中不知姓名职业的两个路人,恰好在某时某地因某件小事相遇,继而相知,相恋? 在撕心裂肺的哭声之中,我只能幻想。 Punch 34 奶奶,我明白“幸运”跟“幸福”的区别了。 我缓缓睁开眼。眼角湿润。这已是日常。 转眼看电子钟的日历,离那七天又远了一天。 已经二十多天了,每晚,我几乎都做同样的梦。 一晌贪欢,梦里不知身是客。 我起床,拉开窗帘,白日迎面照来。 明明光线那么足,我却觉得满目是烧杀抢掠后的灰暗。 但我无数遍跟自己说,我要好好生活,因为这具身体不再仅仅属于我自己,它浸润了相爱的欢愉,充满了相爱的回忆;它是“幸福”的触感。 这二十多天,我没有接触娱乐消息,也不曾与池又鳞联系。 因为之前的各种请假,学术项目进度落下。多亏这份忙碌,我才不至于在白日里多想。 这期间,我与乔诺见过几次。她没有提过去米其林三星餐厅吃饭的事情。我多心了,她那个时候的邀请,不过出于朋友的好意。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小岛七天,令我明白相爱是何种滋味——即使有七天期限的阴影笼罩,我还是体会到了神魂颠倒的迷醉。 这使我区分清楚,我对乔诺,只有朋友的喜欢。 离那七天一个月的这天,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父母的旅行即将结束,过两天就会回来。 那意味着,我很快会看见池又鳞。 我的过渡期就这么被宣告结束。再见面,彼此就是寻常兄弟。 话虽如此,寻常兄弟是怎么样的呢?会像我现在心绪这么复杂吗?既不情愿见面却又为能见面而窃窃激动并且期待? 我在各种矛盾心情的驱使下,去剪了头发,买了新衣服和新鞋子,连从没试过的古龙水,也买了一瓶。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么样,索性只当这是一个新开始的准备。 去机场接父母当天,我早早起床。 到达机场时,离航班到达还有一个小时。 我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跟那些第一次上台表演的演员一样,那么忐忑,又那么希望快点开始。 两月未见,爸妈与我相见时,彼此都是惊喜。旅行确实给他们带来了欢乐,他们晒黑了,脸上的神情却十分生动,满足的气场由内而外散发。母亲见我一身新装束,赞口不绝。她上下打量我,“哥哥,你真帅!”父亲在一旁微笑点头,表示赞同。 我的心情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经历了过山车。先是顶点,然后因为池又鳞一直没来而跌入谷底;眼下看见父母,心情往上爬坡。 我正想说什么,母亲瞄到我身后,一脸惊讶,“弟弟,你也换形象啦?” 我转头。 池又鳞向我们走来,他的脸颊留着一层浅浅络腮胡。这种胡子对脸型要求非常高,稍不留神,就会变成流浪汉。但池又鳞驾驭住了,看起来比以往成熟。 他风尘仆仆,像匆匆赶到的样子。“我这一个月在公司录音棚里帮忙,忙死了,胡子都没时间刮,认识的造型师索性给我弄了新形象。”他拥抱了一下父母,解释道。“抱歉,来晚了。” 他看向我,笑了笑,“哥哥。” 他的新形象于我而言,十分陌生。 我回以微笑,轻轻点头。 我已订好私房菜,给父母接风。 上楼时,我们兄弟俩走在后面。池又鳞笑着看我,“哥哥的新形象不错。” 我笑笑,“我还不太适应古龙水的味道。” “习惯就好,万事都有一个开始。”他说。 我顿了顿脚步。 我的本意是否为了新的开始,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池又鳞配合我,放慢了脚步,“……你住处那一层的另外三套房子,我最近打算转手。” 我看向他。 他不笑了,低了低头,“现在房地产正在兴头上,你们那边环境好,很快可以找到买家。” “……哦。”我的视线转到自己的皮鞋尖上。 “就跟你说一声,毕竟接下来会有人进进出出地看房。当然,我会让人筛选潜在买家的,不会给你造成麻烦。” “嗯。”我回应。 吃完饭,送父母回家后,我回到住所。 我站在门口,往两边的方向多看了几眼。 如果我说在过去的一个月里,自己忍不住曾臆想过好多遍池又鳞在与我一墙之隔的情况下做了什么,有人相信吗? 如果我说就连我的古龙水,也是特意选了他代言品牌的最新产品,这样就单方面地、暗中地跟他产生了一点点交集,有人相信吗? 可是,新开始,真的来了。 Punch 35 校园BBS上曾有大热投票帖子:爱过分开还能当普通朋友吗? 热度还蔓延到学生的课间,当时有女学生八卦地问我意见,我只把她的期中论文还她,“重写交来我再告诉你。” 多么不识趣的老师。 那个时候,我以为这样的问题与自己绝缘。 如果当时我加入讨论,自己现在会不会有点头绪来应付这个问题:我与池又鳞的“寻常兄弟”,要怎样当呢? 我想,池又鳞的适应性比我的强。 眼下,我正去往他所在的娱乐公司。 母亲整理旅行买的各种手信,给了我很多吃的,让我分一些给池又鳞。我只能给他打电话,他听见是吃的,就让我带去他工作的地方。 池又鳞最近很忙。明明是一年休假中,幕后工作的日程依旧排得满满。 问我怎么知道,因为我又登录进了龙门会。 听见他让我到他公司去,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这么多年,奶奶和父母都参观过他的工作环境,就我从未踏足。 因为特地疏远,因为心虚——心里藏着掖着什么,连带表面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不谈。小安曾说过池又鳞没怎么提起我,我想,大概也是这个原因。 然而现在,他稀松平常地开口,让我带吃的去他的公司。 娱乐公司在市内的气派大楼只是门面,明星们经常出入的办公地点,在近郊。 我报了池又鳞的名字,保安跟里头确认了三四遍才放行。 进去后,我却在主楼前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看——这是他工作的地方。 “哥哥?” 我顿时回神。只见池又鳞向我走来。 “保安在电话里啰啰嗦嗦,我还想着直接去接你,没想到你进来了。”他朝我笑了笑。 我把手里的礼盒递给他,“来,给你。” “谢啦。可以充饥用。”他看我,“现在是吃饭时间,要不你在这儿吃了饭再走吧。” 我下意识想拒绝,但这一走,他那么忙,估计近期都见不上面。 他的眼下有黑眼圈,我心里难受。一顿饭的工夫,也算给他时间休息一下。 “好。”我答应。 娱乐公司的餐厅装潢豪华,各国美食应有尽有。 但落座后,我明显感到无数视线往我们这边聚集。 没什么人知道我是池又鳞的哥哥,他这么自然地带人进来一起吃饭,如果我是看客,我也会好奇。 不久,两个年轻的女工作人员跑过来,“池哥,来吃饭?”眼睛却瞄了瞄我,里头闪着八卦的光。 “嗯,”池又鳞把一盒零食递给她们,“最近辛苦了,来,拿着,我爸妈旅游带回来的。” “谢谢池哥!” “还有,你们别看了,那是我哥哥。” “咦?亲哥?” “亲哥。” 两个女生这回大胆地看向我,“池大哥好,我们是‘野火’团队里的小助手。” “池大哥也好帅,可以拍照吗?” 池又鳞挡住了她们的攻势,“好了好了,让我们安安静静吃饭,不许拍照。” “知道啦!”她们朝我挥挥手,笑着走远。 我把这两个小姑娘类比龙门会里的信众。相信不久后,这里的所有人就都知道我的身份。 我是池又鳞的亲哥。 多么光明正大的身份,放在太阳底下暴晒也经得起考验。 我应该为他能毫无芥蒂地介绍我而高兴。 事实上,我一直保持笑容。 吃完饭,我提出想去他们的录音棚看看。 让我以亲哥的身份,无顾忌地参观一下吧。 录音棚很大,装得下交响乐团。娱乐公司里新人辈出,现在正有一个女团在录音。 现场监督的除了池又鳞,还有野火的队长,蒋至尧。 见我一个生面孔跟着池又鳞进来,他往我的方向转头。他戴着墨镜,露出的半截面孔白`皙且线条流畅。 “哥哥你稍等。”池又鳞走上前跟对方说什么。 蒋至尧点了点头。 大家都说野火的队长很酷,他的粉丝称他为“老爷”,后援会的名字也气派,叫“蒋王府”。蒋王府跟龙门会关系不错,野火有什么活动都会一起筹划。 蒋至尧说了什么,池又鳞笑了。 粉丝们一直为野火乐队关系融洽感到骄傲,毕竟四子有才有名气,谁也无需让着谁,大家还能彼此扶持走过十年,不容易。 他们在那十年间,比我更接近池又鳞。 这“寻常兄弟”,好难当。 “哥哥。” “嗯?”我的思绪被拉回。 池又鳞挠挠头,“抱歉,老板有事找我们,接下来的参观,我让小安带你?” “行,你去忙吧。” 小安看见我时颇为雀跃。他也不认生,跟我吐苦水,上次送完票回去不知自己哪句话得罪了池又鳞,自己被流放到办公室里无聊了一个月。 我笑道,“坐办公室还不好?” “不好,我想跟着野火一起进出。”他果断回话。 野火占据了整整两层空间。“这里是他们的体能训练室、练舞房,他们还有自己个人的空间,方便创作。” “能带我去看看池又鳞的吗?” “可以,不过池哥都没用过,他都是在自己住的地方创作的。”小安笑,“池大哥您应该知道吧?他的卧室里还有一个小房间,专门创作用的,我没进去过就是了,他不让进。” 我头一次听说。 他的住所,我去的次数寥寥,最后一次的场景还有点血腥。 我只能用微笑敷衍过去。 “唉,池大哥,我问您啊。”小安的神情突然凝重起来,“我私底下听到一个非常不靠谱的传言,野火要解散了,这是真的吗?” “!”我骇然。“你说什么?” “您没听池哥说过什么吗?” 我迅速摇头。 小安呼出一口气,“那我就放心啦!应该不是真的。” 他高估我跟池又鳞之间的兄弟情了。 我的心霎时乱成麻。 Punch 36 会议一时半会结束不了,池又鳞让小安跟我说一声让我先回去。 我坐在计程车中,心神不宁。 还有几百米即将到达我的住处,我却让司机调转车头。 我来到池又鳞寓所门外。 原本我有备钥的,但上次在这里遇见夏鸥之后,我就把它扔掉了。 池又鳞开完会可能还有事情要做,或许回来,或许不回来。 我完全在空等。 我靠着墙往下坐。但现在让我去忙别的事,我也无法静下心。 过道里十分安静,因为这种高级公寓一层只有一套房子。 我盯着对面墙体上一个淡淡的小黑点,发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电梯门再次打开,光亮洒出。 “哥哥?”走出来的池又鳞认出我,脸上是惊讶。 电梯门合上,光亮消失。 只有池又鳞一个人。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首先捕捉的不是池又鳞,而是是否只有他一个。 他的一人身影,让我不自觉放松下来。 我意欲站起,双腿发麻。 池又鳞扶我一把,“你等很久了?发生什么了事?” 他的声音就在耳畔,我稳住心神,“‘野火’要解散,是真的吗?” 池又鳞顿一顿,“谁说的?” “假的?” 他拿出钥匙,开门,“进来再说吧。” 我进门,特地往梳妆镜看去。镜子已被撤去,空留一个位置。 我随他走进客厅。 沙发款式也与记忆中不同。 他给我倒了一杯柠檬水,“坐吧。” 我坐下,再问,“是真的吗?” 池又鳞在我对面坐下,“是真的。” “为什么?”我急问。 池又鳞轻轻移开视线,“我已经三十岁了,还是团里最年轻的那个。” “音乐是我们共同的爱好,但现在的我们,有新的人生方向。”他转回视线看我,神情释然,“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我被这句话震住,低头看水杯掩饰不知所措,敷衍地回应一句,“……挺可惜的。” “或许吧。”池又鳞笑了笑,“这十年间,粉丝的爱慕和支持,让我们完完全全成为了偶像。”他话锋一转,“但娱乐圈最不缺的,就是偶像人物。‘野火’退下去了,会有别的团体补上。毕竟,‘造梦’是这个圈子存在的最根本理由。急流勇退,成为神话,对我们而言,是最佳的选择。” 我抬头看池又鳞,至少此刻他的表情,没有遗憾。 “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我会转到幕后,当公司的唱片总监。” “最近这么忙,是这个原因?” “嗯,新岗位,见习中。”池又鳞笑道。 在我踌躇于过往时,我的他已经走远了。 我喝一口酸酸的柠檬水,而后放下杯子。“既然你们决定了新的方向,作为粉丝,我一如既往地支持你们。” 池又鳞嘴角的弧度在胡茬中像把弯弯细细的镰刀,辟出微笑的径。 “谢谢,那再好不过了。” 我站起身,“那我走了。” 池又鳞看看表,嗯了一声,“你路上小心。” 我离开他的住所,他关上了门。 在他的门前呆坐时,我曾想,会不会有可能,我在他家里过夜。 夜深人静,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我们会不会,在黑暗的包围中,如窃贼一般,温存过往的愉悦。 “叮”一声,我的住所电梯门打开,我到家了。 电梯外站着我的新邻居,一个刚搬进来没多久的白领。他朝我点点头,走进电梯。 我回礼,步出电梯。 回到住所,我没有开灯。 我盯着虚空一点。 是我极力挣扎不在一起,又是我沉湎在过去那七天中。 我的视线渐渐模糊,连虚空一点都抓不住。 我低头呜咽。 我从未去过他的演唱会现场。 现在以至往后,都没有机会了。 Punch 37 我盯着手机屏幕出神。 “……池老师?”乔诺的叫唤声让我回神,她笑话我,“在思考什么文学难题?这么专注。” “对不起。”今晚出来原意是庆祝她工作升迁。“想叫车,但手机卡了,没反应。” 吃完饭后,我本想打车送她回去。没想到等手机反应的这么一会儿,我也可以走神,确实对不起她。 乔诺不介意,“我说说而已,慢慢来,不急。” 成功叫车后,乔诺唤我一声,“池老师。” “嗯?” 她看向我,“我的米其林餐券还在,……不知道,你哪天有空,我们一起去尝尝?” 意料之外的问话,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她微笑地看我,笃定,“我只想请你一个人。” 我看着她。 细心打理过的头发,精致的妆容,还有耳畔间闪着光的小小钻饰。 不知从何时起,她来见我时,总是那么漂亮得体。 我这才发现,我从未真正地、好好地看她。 就像施南曾说的,我看着他们,但真正的视线却越过了他们。 乔诺保持笑容看我,眼里波光流转。 她真的勇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我忽然对她心生由衷的敬佩。 司机打来电话,叫的车到达。 乔诺上车时,轻轻对我说,“你可以慢慢考虑,我会耐心等你的回答。” 她反倒更像电视剧里的帅气男主,利落中又带温柔。 我若应承,或许就会大团圆结局。 无独有偶,这天回家,母亲从房间里端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 “之前忘记给你了,我在旅行时看到的,觉得这礼物很适合那位乔医生,你替我转送给她?”母亲笑道,“我看见这个盒子时立马想到她,也算是一种缘分。你们现在还保持联系吗?” 我点头,接过礼物。 母亲在我身旁坐下,“她现在怎么样了?” “升为科室主任了。” “真了不起。”母亲看我,“你觉得她如何?” 我看着首饰盒,“……很好。” 母亲惊喜,正想说什么,池又鳞从紫庐走进了客厅,“什么很好?”他在我另一侧坐下,“这是什么?”他看见了首饰盒。 “我买的,觉得它很适合乔医生,让哥哥代为转送。”母亲笑着接话。 池又鳞拿过首饰盒,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总结,“嗯,是挺漂亮的,感觉很适合乔医生。” “是吧?”母亲看我,调侃,“哥哥,你跟这首饰盒比起来,哪个更合适她?” 还好此时母亲的手机响了,她起身去接电话。 池又鳞却开口,“乔医生是个好女孩,无论是首饰盒还是哥哥,她都很适合。” 我忽然悲从中来。我很高兴他已经从禁忌的感情中调整过来,但我不需要他的评论,一个字都不需要。 他问,“你们是不是有进展了?” “是,我们在一起了。”我如他所愿地回应,取回首饰盒,起身回房。 在家里吃过晚饭,我坐池又鳞的车回去住所。 我们在车里没有说话,只有电台在播放近期热门歌曲。 偏偏新一首是《说散就散》。 歌名戳中了我的痛处。 我想在最近的地铁口下车。当我转头看池又鳞时,整个人惊住。 他在无声地流泪。 Punch 38 车外的光透入车内,他脸上的泪痕刹那被照亮,如同薄薄的冰片嵌入皮肤,凛冽而凄肃。 池又鳞注意到我的目光,低哑开口,“别看我。” 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神经和肌肉,只保持姿势呆呆看他。 他停了车,走下,来到我这边,打开车门带我下来,“抱歉,哥哥,我给你截一辆计程车。” 等我可以思考时,我已被塞进一辆车里,而池又鳞站在车外对司机报了我的住所地址。 一切仿佛发生在一瞬之间,司机开动车子,我很快就看不见他。 我扭头,从车后座的玻璃窗看出,外面只有一片刺眼的车灯光亮。 直到此刻,我终于缓过神,被震惊所堵住的感情全面解封。 “停车!”我突然朝司机大喊,后者被吓了一跳,“哎哎哎,到这里了不能随便停车啊!” 我急急忙忙翻出手机思绪混乱地拨电话,等待接通的同时求司机停车放我下去。 最后司机没办法,硬是停在了路肩任由我像个疯子一样下车撒腿狂奔。 我沿着路往回跑,手里紧紧抓住无法接通对方电话的手机。 我使尽全身力气奔跑,而路那么长,我已分不清东南西北。 无数车辆从我身侧经过时掀起的热风,夹杂车油味和尘埃,一浪一浪铺盖在我身上。我狂喜又极悲,焦急也冲动,终于在一直车流不息的路旁,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我停下,环顾陌生的路景,再次拨打他的电话。 “求你,接接电话……” 无法接通。 我攥着手机,脸埋下。 不知多久。 他发来语音短信。 “哥哥,对不起,我今晚在车里失态了。” “乔诺是个好女孩。……‘野火’演唱会结束后,我确实诱惑过她,但她没有着我的道。她拒绝我时,态度十分坚定——她有一个很喜欢的人,不是对方就不行。我问那个人是不是你,她害羞地笑了。” “我最害怕的那一个人终于出现了。TA可以抵御任何诱惑,因为TA对自己的爱足够笃定。我一直都知道,总有那么一天,会出现这样的人,走进你的生命里,成为终身的伴侣。但我非要以身试法,证明这样的人在现实中少之少有,他们都配不上你,只有我,我们彼此才是命中注定。” “……抱歉,我现在才告诉你乔诺的事情;抱歉,我刚刚把你的来电屏蔽了。……我觉得自己调整得很好了,只是,请再给我一点点时间。” “……哥哥,你要幸福。” 回到住所,我的双腿已经麻木。 连带我的情绪,也不复奔涌。 是我冲动了。 若池又鳞当时接了我的电话,我又能跟他说什么。 我能否不顾一切对他说,我们在一起吧。 我究竟想清楚后果没有。 我有没有勇气冲破这条道德防线,承担起责任。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 一切复始。 我的眼角湿润。 奶奶,您与爷爷在天国可好?而我,我在现世,并不幸福。 Punch 39 “野火”的官方账号在社交平台放出一段小视频,里面是四子宣布乐队解散。 不到半个小时,社交平台瘫痪,各大粉丝论坛也无法登录。 消息来得太突然,这对广大粉丝来说如同末日降临。 “野火”最后的工作,就是好好安抚他们。 其实“野火”休息的这段时间,不少偶像团体涌现,一个比一个轰动,一个比一个吸粉。得益于发达的网络和惟颜值最高的审美潮流,他们积累的人气不比老前辈“野火”低。 但“野火”是标杆,是传说,是一代人青春的印记,地位不可撼动。 于是有粉丝威胁说要去死的新闻就不足为奇。四子这段时间又开始忙到飞起——奔波于各个电台电视台网络直播平台以及各大粉丝团体见面会。 池又鳞是最忙的一个,有时连爸妈都联系不上他。 母亲放下那头无人接听的电话,叹一口气,“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吃饭。” 父亲收起报纸,“忙过这段时间就好,他转战幕后也好,毕竟年纪也不小了。” 接着父母的话头转向我,具体一点,是我跟乔诺的进展。 实际上,我跟乔诺没有所谓的进展,我们根本没有开始。 我迟迟没给对方答复。 在得知池又鳞的真实心情后,我经历了大喜大悲。大喜是因为有种宝物失而复得的恍然大悟——原来他并没有走远;大悲却是我知道了也不知该怎么办。 在我拖拖拉拉的时候,“野火”官方账号放出一段访谈视频,里面是粉丝问四子日后的打算。因我早知道池又鳞的新工作,也就不太在意地听;直到池又鳞说,“我打算到国外进修音乐制作,大概一年半左右吧。” 我顿住片刻,不可置信地再次播放视频。 再次看见池又鳞,是在家里。 他难得地回了一趟家,除了向父母解释自己的人生新规划外,还准备收拾几件需要带走的物品。 他会去美国,先进语言学校学习半年,接着到音乐学院进修。听说他选的那所音乐学院要求很严,不是交高额学费就能进;但他在“野火”的这些年,与各国音乐制作人都合作过,要拿到推荐信并不难,而且他们公司也会提供帮助。 “你出去静下心学点东西也好,但你一定要回来,知道吗?”母亲再三叮嘱。 “肯定,”他笑着搂过母亲,“您别担心。” 父亲挑眉看他,难得幽默,“去那边就得好好学习,别到时带个鬼妹媳妇回来。” “哈哈哈!”池又鳞点头,“我尽量。” 只有他在房里收拾时,我才寻得与他独处的片刻。 “这跟你一开始说的不一样。”他跟我说的是要当公司的唱片总监。 他停下手里动作,朝我笑笑,“途中发现自己修行不够,趁着乐队解散这个时机,到国外学习学习。” 我没有接话。 他继续收拾,像聊天一样,“我发现去国外进修手续还挺麻烦、要求也挺多的,不容易。”他再次转向我,“……下周我有个专门给粉丝举办的小型演唱会,你跟乔医生来听听吧。” 他看我,“你还没来过我的演唱会现场,在我出国前,来一次吧。” 当晚,池又鳞留在家里陪爸妈,而我第二天有学术会议,先行离开。 他戴着帽子和口罩,送我到小区门口。 “哥哥,”他只露出一双眼睛,“我终于明白你当时去北欧有多不容易了。” 他低头片刻,抬眼看我,“……我一直都欠你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我这些年一直在伤害你。 对不起,我现在才体会到,你当年远走北欧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哥哥,再见。” 池又鳞的个人演唱会,怎么都无法是小型的。 最后定在体育馆里举行。 进场前,我在入口附近等待乔诺。她按时来到,穿着一件粉丝T恤,手里拿着荧光棒,“支持他们到底!” 她这样热情,我只能等结束时再把母亲买的礼物转送。 这是我第一次在演唱会现场,关注池又鳞。 这一次,他没有华丽的演出服,没有炫目的舞蹈编排,没有重量级嘉宾,一个人,从头唱到尾,或者弹钢琴,或者弹吉他,或者清唱。 安可时,他再次上台,说,“我没有新歌了,只能清唱一首前辈的歌。‘野火’只能陪伴大家十年,但你们还有身边的人可以珍惜;人生承受不了多少次错过,希望大家珍惜眼前人。” 池又鳞唱的歌,叫《明明》。 “明明握在手中 明明 明明 明明握在手中 明明 明明 明明还映在我眼中 怎么转眼旧了 明明握在我双手中 怎么却成了空……” 明明。溟溟。 Punch 40 十年前,池又鳞的歌声脆亮而骄狂。现在,他那么温柔地呈现歌词中千回百转的曲折。 我想起了他哭着对我唱《小狼狗》的时候。 我也想起了他对我说,他的每一首歌,都因我而起。 歌曲渐渐到尾声,直至,最后一个音符落地。舞台灯光转暗,帷幕慢慢落下。池又鳞的身影一点一点在所有人的视野中消失。 偌大的体育馆没有躁动,只闻众人低低的啜泣声。 我身边的乔诺,也在悄悄抹泪。 人群不愿散去。 安保人员不得不来催促。 或许大家都觉得,多站一会儿,残酷现实的到来就可以晚一点儿。 最后,曲终人散。 我与乔诺出来时,她还在平复心情。 “你不去后台看看自家弟弟吗?”她红着鼻子问。 我摇摇头。 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 我将母亲买的首饰盒送出,乔诺惊喜接过,“这太破费了,请替我好好谢谢阿姨!” 同时,我得给她明确的回复。 “乔诺。”我直呼她的姓名。 她一愣,抬头看我,神情渐渐认真起来。 “对不起,我无法答应你。” 在池又鳞唱《明明》的时候。 在他戴着口罩帽子跟我说对不起的时候。 在他叫我来听演唱会的时候。 在他于车中流泪的时候。 更早前,在那孤岛上,他跟我说再见的时候。 甚至,在一个早到我自己尚未意识到的时候。 我就该明白,今生,哪怕无法跟他在一起,我都无法接受其他人。 乔诺的眼里,一点、一点,再次蓄起泪光。 她抱紧了手中的礼物,“是因为……你心里有喜欢的人吗?” 我点头。 “其实,我也感觉到了,你总是心不在焉的。……但我还是想表白看看。”她眼里含泪,嘴角却带笑。 我只能再一次道歉,“对不起。” 她拼命摇头,跟我说没关系。“你喜欢的人……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个我觉得自己用了几乎一辈子去爱他的人。” 乔诺仰起头,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她努力笑道,“输给那样的人,我只好认了。” 我伸手替她擦掉还是流了下来的泪水,“你是个很好的女孩,我配不上你。” 她一把抱住我,呜呜哭出来。 而我能做的,只有提供这个暂时的怀抱,任她宣泄。 之后一个星期,乔诺没有联系我,我也不好打扰她。 但一个我从未想过、也从未有过直接接触的人,却给我打了电话,约我见面。 Punch 41 我赴约的地点,藏在一条巷子的深处。 是一处简朴的小茶庄,未进门却先闻幽淡茶香。 店里有一客、一伙计。进门时,我下意识看看表。 “你并没有迟到,是我来早了。”已落座的客人看向我。他把标志性的墨镜取下,露出一张俊朗的脸。 蒋至尧,“野火”的队长。 “请。”他礼貌地朝我示意。 “谢谢。”我坐下,无端感到一阵局促。 我想,这局促因对方平静但锐利的目光而起。 伙计给我们端来热茶。茶明明冒着热气,香味却十分凌冽。 “那是雪山茶,请尝一尝。”蒋至尧端起茶杯,先巡一巡,继而小抿一口。 因他的动作,我注意到他的手指,白`皙,修长,指节分明。 我也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 蒋至尧的目光仍未放过我。 “请问……”我只好开口。 “抱歉,”蒋至尧敛了敛眸色,“我太想好好看一看你了。” 我尚未意会,他接着说,“看一看池又鳞心心念念的你。” 我心里一顿。 他知道。 蒋至尧看出我的心思,“‘野火’成团十年,成员大多数时候都待在一起,有些事,不可能不知道。” “……然后?” “然后,”蒋至尧看着我,“我想从你的手里,接过池又鳞。” 他说得如此简短而平静,以至于我一时抓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蒋至尧的视线偏向茶庄外的街景。“我想,我比你更了解这十年间的池又鳞。……不,应该不止十年。毕竟我们认识时,他才十五岁。” “十五岁的池又鳞,背着吉他,仗着你们父亲与公司老总曾见过那么几面,跑到公司来,说要当歌手,拽得很。本想让他发挥一下就打发他走,没想到在场的人都被他惊艳了。我当时想,我跟他一定处不好,但我一定要跟他组队。” “我们在一起训练了几年,他二十岁时,‘野火’正式出道。” “……他训练时十分拼命,像溺水的人紧紧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但他从来不说原因。时间久了,隐隐可以感觉到,他有喜欢的人。他的歌,都是为了那个人写的。” 蒋至尧将目光转回我身上,“他曾在酩酊大醉后,默默地流泪,然后小声地叫唤,‘哥哥’。” 我的喉头在发紧。 “我替他擦掉眼泪,盖好被子,守着他完全入睡。……那天晚上,我盯着外面的天空,看着那一片漆黑,慢慢地,转为深蓝、浅蓝,直至鱼肚白泛起。我想,真是见鬼了,果然我跟他处不好。” “因为,我几乎可以预见自己的下场。” 停了一会儿,他不再往下说,而是跳跃到现在,“……‘野火’确实打算解散,但不是现在。可我们的主唱说,他写不出歌了,也唱不下去了。” “他把自己收拾得像新的一个人。有一天,他说,他要去留学。他还说,想在走之前办一次个人演唱会。……他唱《明明》的时候,我就在后台。” 蒋至尧低眼看茶杯,“就在今天,公司也同意我去美国了。” 他抬眼对上我的震惊,“……我今天叫你出来做什么呢?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或许,我想近距离看看你;或许,我想对你说谢谢,让他终于死心;或许,我只是想向你炫耀,你不能做的事情,我可以做。” 说完,他再次端起茶喝一口。 自始至终,他的语气都是平静的。但这最后一刻,他端杯子的指关节处用力得发白。 这十多年,他对池又鳞的感情,是否也到了爆发的边缘。 从他的角度来看这十多年,是否有不甘,纠结,委屈,愤怒和暗恋的卑微。 用情至深,大有人在。 若我不能与池又鳞圆满,我能否如池又鳞祝福我跟乔诺那般,看他与旁人展开新的故事。 Punch 42 我准备向学院请假。 写好假单时,学校门卫处给办公室打电话,说有一位“龚云潮”先生想见我。 我知道他,他是池又鳞所在公司的少东家,负责艺人管理,算是“野火”的半个经纪人。 “……我认识他,请给他放行吧。” 实际上,我从未与他打过照面,奶奶和爸妈倒是见过他几次。 未几,客人敲门而至。 “请进。”我已倒好茶等候。 “池教授,您好。”龚云潮一身笔挺西装打扮,眉眼间相当成熟稳重,不像是池又鳞的同龄人。 “你好,请坐。” “请原谅我冒昧前来。……我来,是因为池又鳞。” 我与他唯一的交集就是池又鳞。我已有心理准备,“……你想谈些什么?” 他忖思片刻,开口道,“您与蒋至尧见过面了,对吗?” 我点头,目光落在写好的假单上。 “您相信他说的话吗?” 我抬眼,“……什么意思?” 龚云潮从衣袋里拿出一个U盘,放在桌上,“里面有一段蒋至尧跟池又鳞的电话录音。我得到录音的手段并不光彩,但我想,您应该要知道真相。” 我盯着U盘一会儿,保持镇静,看向他,“……什么真相?” 龚云潮没有正面回答我,只认真地对上我的视线,“池教授,我无意深究您跟池又鳞之间发生的事情,但从公司的立场出发,从池又鳞长远的发展出发,请您无论如何都要坚定自己的立场,不要动摇。” 龚云潮离开时,瞥见我桌上的请假单,开口,“……如果我说,您的新邻居是池又鳞派去监视您的,您会相信么?” 我并未作答。他朝我点头示意,转身离开。 只留下桌上那个U盘。 几番挣扎犹豫,我拿过U盘,插入电脑,点开那段录音。 “我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对你哥哥说了,他离开时表情十分动摇。” “谢谢队长。” “不惜连我也动用,你这样处心积虑,你哥哥真的会心甘情愿冲破伦理底线,投入你的怀抱吗?” “他会的。” 是的,我差点就把请假单交了——我想亲自送他到美国,对他说,我们永远在一起,不是以兄弟的身份。 傍晚。 我回到住所,在沙发上坐下,与那面墙上的海报对视。 良久。久到天色全暗,我才起身。 第二天。 池又鳞陪父亲去钓鱼。 他赴美在即,这几天一直在陪爸妈。 我向母亲要了池又鳞家的备钥,说是给他买了去美国能用上的东西,先放好。 小安曾说过,那儿有个秘密的小房间。 我想去看看。 来到他家,我直上二楼,推开他卧室的门。 我环顾里头的寻常摆设,目光停在衣橱旁的一扇门上。 我走近,门上装了密码锁,需要六位密码。 我试着输入我的生日,门打开了。 里头很暗,我伸手摸索墙边,试图寻找开关。 “啪”,开关打开。 像进入某个洞穴,火光亮起时,无数蝙蝠刷刷飞出那般惊动,三面墙上贴着的密密麻麻的照片一下子涌入我的视野。 我从最近的一面墙看起。 他曾与父母奶奶来参加我的博士毕业典礼。期间在咖啡店引起轰动,他拉着我开始明星跑。当时我真惊叹他的方向感,左拐右拐毫不犹豫。 原来,他一早来过。 照片里,多半是我的背影,或者侧脸;或背着书包,或喝着咖啡,或啃着面包;有我个人的,也有我跟夏鸥他们在一起的。 照片按时间顺序排列,接着,我看见了自己与施南在饭堂里聊天,看见了我在北欧居住的公寓外观;更看见了自己在清晨时分的睡颜——在那孤岛别墅的床上。 照片并未在这个时间段停止。 我看见了演唱会散后,我与乔诺面对面站着,她抱着礼物低着头。透过小茶庄的窗户,我看见了在听蒋至尧说话的自己。 我一张、一张照片地看。 不知何时,感觉身后多了一个人的气息。 我开口,“又是你哪个线人告诉你,我来了?” 他不作声。 “你说啊!”我转头看他。 他要抱我,我挣脱,他一个快步挡我,我一拳呼出,他躲开,扣住我的手腕往他怀里带,我拼命挣扎,他纹丝不动。 “放开!” 他抓住我的手,压制我的动作,将我抵在照片墙上。“没有人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你自己也不可以。” 真是委屈他这段时间披着温顺懂事的皮,扒掉之后,那一双狼一样的眼睛就显露出来了。 我以语言跟他对峙,“你说七天过后做回寻常兄弟,其实你从那时候就开始骗我了,对不对?一路骗到现在,你都没有考虑过我的心情?!” 我不容许,不容许那七天中他每一个不舍的表情其实都是假的。 我也不容许他在车里为我流泪是假的,更不容许他跟我道歉时那哀伤的语气是假的! 他凑近我,“我见过你要自杀的场景,可我仍然不想放开你。我只能想办法令你心甘情愿地、主动地放下枷锁,来到我身边。你不知道,当时你失去意识后,在我怀里还不断流泪,我就想,要不就这样算了,不逼你了。……但我没办法松开抱着你的手。你说了你爱我,我们还做了爱。……这些,得到过后我一点儿都不愿意放手!” 得到过后,尝过相爱的幸福,尝过身体交缠的欢愉,不可能愿意放手。就像毒品,让人成瘾。那七天,池又鳞进一步加剧了我的毒瘾。 “那七天,我没有骗过你。……如果我的计划到最后都没能成功,你依然觉得我们没办法在一起,我会把你带回孤岛上囚禁,到哪一天,彼此完全心力交瘁了,我就抱着你,投海自尽。那七天,我就是抱着这样的决心度过的。所以,我极力制造美好的回忆,以至,往后我面目狰狞之时,你还能念着那一丝回忆,对我笑一笑。” “……混蛋。” “是啊,我是混蛋。我明明知道你不可能跟乔诺在一起的,但我偏偏要问。我知道你的回答是一时之气,但我当时真的很难受,就好像你真的被她抢走了。我的眼泪是真的,因为我突然害怕,如果变成真的该怎么办……如果你真的跟乔诺在一起,那我要好好想想怎么处理她了。” “……变态!” “是啊,我是变态。”池又鳞反剪我的双手,让我落入他怀里。“七天过后,我对你的态度突变,还大大方方让别人知道你是我的哥哥,你有没有不适应,有没有失落,有没有怀着一丝侥幸心理想要跟我偷偷温存?” “没有!” “不可能。不可能只有我每晚、每晚对着你的照片意淫,而你无动于衷。”他咬我的嘴唇,我吃痛,他趁机吻上我,不给我说抗议的话。 “我当偶像的目的只有一个——我要让你看着我,眼里只有我。除此之外,我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所以,当我的偶像身份成了计划的阻碍时,我要把它丢掉。” “你真是疯了。” “是啊,我是疯了。如果没有你,我做偶像干什么。我的粉丝,只要你一个就够了。但我对你的道歉是真的。原来,心里装着一个人,双腿却不得不远走,是这么难熬的事情。我之前不应该用这么极端的方式逼你,你能原谅我、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吗?”他此刻的眼神,又乖顺得像只被驯服的大型犬。 让我食髓知味,然后若即若离,突然一下叫我失而复得,又以退为进说要远走,最后由蒋至尧出面,烧掉我最后一根理智的弦,用焦急嫉妒驱使我做出决定。 层层递进,步步为营。 我看着他,“如果我说不呢?” 他冷静回应,“我说过了。……正好我要到国外去,途中会发生什么意外谁都不知道,可能我就这么失踪了,连带,你也就这么失踪了。” “那爸妈怎么办?” “我已立好遗嘱,尽量保证他们往后生活无忧。只能尽量,因为我知道他们还是会伤心,哪怕我这几天都在陪伴他们,也是远远不够的;可是,从来没有任何一条路,能使所有人幸福。” “池亦溟,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知道你在苦苦挣扎。那么,就让我来做恶人。余生,你恨我怨我都可以,但我绝不会放开你。” 观自在和心经都救不了他了,他已经成魔。 他这魔障,该怎么办。 那晚,我坐在沙发上,直至天色全暗,才起身。 我独自驾车前往郊区。 郊外墓园,在夜里显得十分阴森。 我慢慢走到爷爷奶奶的墓前。 若真有鬼魂出没,要收了我,我也认了。 我跪下,叩了三个响头。 “爷爷奶奶,对不起。”我抬起头,藉着朦胧月光,看着墓碑上的照片。 “我知道你们希望我跟池又鳞的人生各自幸福美满,哪一天,彼此带着爱人孩子,一起去托斯卡尼。可是,我爱池又鳞,请允许我们这一辈子,不以兄弟身份,而是以情侣身份,在一起。”说完,我又叩了三个响头。 要是我真有胆量,我应该到活着的父母面前坦白。 在已故的人墓前说,不过是自我安慰。 但哪怕是这样,我也用了十多年的时间,才做得到。 在我写请假单的那刻起,我就为池又鳞跨过了伦理界线。 即使龚云潮告诉我这内里另有真相,也抹不掉这个事实。 我可以责怪池又鳞心机重,一步步引我至此。 但若要追溯责怪的源头,我应该责怪自己为何要爱上他。 为何我不爱夏鸥,不爱施南,不爱乔诺。 偏偏要爱上池又鳞。 这其实是无解题。 我想我自己已经很明确,今生,我都无法接受其他人。 那么,池又鳞这魔障,就由我来收了吧。 确认了他的感情,我看着眼前的池又鳞,“……你跟我去一个地方,之后我给你答案。” 他将信将疑,亦步亦趋,即使坐在副驾驶座上,也紧紧盯着我,生怕我凭空消失。 我带他来到墓园,来到爷爷奶奶墓前。 我知道他很惊讶。 我拉着他跪下来。“爷爷奶奶,今天我们两个一起来了。” 池又鳞看向我。我看向爷爷奶奶的照片。 “或许哪一天,我们会被千夫所指,又或许哪一天,我们会被雷劈。我不能说自己不害怕,但即便如此,我们也做出了决定,要在一起。……我跟池又鳞,身份是不洁的,但感情,如果可以,我们也想像你们那样——往后每一个春夏秋冬,有国有家,有你有我。爷爷奶奶,对不起。” 离开墓园后。 我看向眼眶红了的池又鳞,给出答案。 “池又鳞,余生,请你多多指教。” 他哭了出来,一个上前把我抱紧。 ————————————全文完——————————